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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上海(三)

所屬書籍: 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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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克希離開的日子裡,趙前帶陳開來去了一趟奉賢。那次陳開來在搖晃的車廂里睡著了,等到層層疊疊的油菜花如懸在空中的地毯般浮現時,他被眼前一群飛舞的蜜蜂所驚醒。

把車窗搖下後,趙前告訴陳開來,那些蜜蜂是會跳舞的,他們一般跳圓舞和8字舞,為的是給同伴通報新發現的蜜源。

陳開來有點驚訝,他沒想到趙前居然還念念不忘著跳舞。直到趙前和那個奉賢的養蜂人開始收割蜂蜜時,他才終於明白,趙前之所以來這裡,原來是為了沈克希。

她還沒有痊癒,趙前說,但我能夠照顧的,也只有這些。

陳開來於是想起趙前的那本《飛鳥集》,裡頭一些密密麻麻的詩歌,有很多都是關於愛情。他曾經問過一次趙前,如果找一首詩送給沈克希,你會選擇哪一首?趙前沉默著笑了,說他最喜歡的是其中一句:有次我們夢見大家都是不相識的。等到醒了,卻知道原來是相親相愛的。

那天趙前把所有的蜂蜜都裝進一個透明罐子里,他說等到哪天勝利了,或許能和沈克希一起,回老家去種幾畝油菜,順帶養幾箱蜜蜂。他還把手搭上陳開來的肩膀,說既然你是我兄弟,那麼到時候一定要送你很多的蜂蜜。

陳開來在翻滾的春風裡笑了,他覺得兄弟這兩個字,現在被趙前說出,聽起來還挺不錯的。這時候,又有一陣細小的風吹過,陳開來恍惚中看見,春天彷彿停歇在了趙前的眼裡。

杜黃橋這天原本比較清閑,如果不是因為有一隻蜘蛛攀爬上他那把掛在牆上的三弦,他的心情簡直就是愉悅的。現在蒼廣連正在幫他驅趕那隻蜘蛛,耐心而且勤懇。跟澡堂里第一次見面相比,蒼廣連如今換了一個人,這讓杜黃橋覺得,曾經那麼一個不可一世的男人,原來也是可以變得服服帖帖的。

時間可以改變一切,杜黃橋經常這麼想。他想起當初在南京保衛戰里,信誓旦旦守城的唐生智竟然跑得比子彈還快,而失去統一指揮的部隊,撤退到江邊時甚至為了搶奪一艘可以逃命的漁船,相互間舉起了槍口。這之後,杜黃橋又收到更為震驚的消息,因為守衛縣城的官兵撤退得不見了人影,老家的那幢房子被日本人燒成了一堆廢墟。他們一家十幾口,全都成了廢墟里的屍骨。杜黃橋流下渾濁的眼淚,決定一把火燒掉身上的軍服。

辦公桌上76號下屬的杭州特工站的專線電話突然響了。杜黃橋對已經趕走蜘蛛的蒼廣連笑了一下,告訴他可以先出去了,記得把門給帶上。

蘇門當晚就收到了趙前送來的那罐蜂蜜。面對那些新鮮透明的液體,她一下子想起了很多,最後微笑著說,我知道你很愛她。

趙前點燃一根煙,在蘇門家的客廳,他突然覺得眼光無處擺放,最後只能盯著手裡的火機,並且想起許多年前一個秋日的下午,自己收到了一個法國寄來的包裹。在那扇密閉而幽暗的老虎窗前,趙前記得自己是那樣仔細而緩慢地去拆開那個包裹,彷彿只是為了享受這其中漫長的過程。黃昏如約降臨,趙前那次最終看見的是一隻精美的打火機,如同一片石頭,閃耀著寂靜的光芒,瞬間讓他顫抖不已。那年蘇門送給趙前的,是一隻法國原產的MYON—1937勉牌自動打火機。和火機一起到達上海的,是蘇門留在盒裡的一句太戈爾的詩:有一天,我們夢見自己相親相愛了。可是我醒來,才知道我們早已經是陌路……

夜風密集地湧進窗口,將趙前身邊的那些煙霧送到蘇門的眼前。蘇門透過煙霧說,沈克希是真正的勇士,值得你去深愛。

趙前笑得有點凄惶,他其實想告訴蘇門,如果有可能,他希望沈克希只是一個洗衣燒飯的妻子,懷抱孩子的母親。但他又聽見蘇門說,如果哪天我被捕了,你最好直接給我一顆子彈。因為我有點擔心,自己做不到沈克希那樣堅強。

趙前一直望向窗外,很久以後才回頭盯著蘇門,說,恐怕我槍里的那些子彈,不會同意你被捕。

杭州特工站通過專線電話傳來的情報,讓杜黃橋在辦公室里足足呆了一個下午。他後來布置出了一個圓滿的計劃,並且在底牌攤開之前,沒有向任何人透露出一丁點信息。

杜黃橋計划下的其中一步,是安排趙前帶兩名特工去火車南站接人。他告訴趙前,客人是從杭州方向過來,下午一點鐘到站。

隊長要我送他去哪裡?

杜黃橋說,我到目前也還不清楚,你只用聽客人的就是。

趙前於是意識到,杜黃橋這次嘴巴很嚴,那麼肯定不是一般的客人。而他此時並不知道,就在五分鐘前,蒼廣連已經接到另外一個任務:帶隊趕往長釘弄設伏,隨時等待任務的下達。

蒼廣連那時什麼都沒問,但他已經能夠猜到,立功的機會可能就要來了。這回將要收網的,肯定是一條大魚。

陳開來覺得這個上午有點不對勁,因為他看見蒼廣連離開杜黃橋辦公室時,突然就興奮得精神煥發,連笑容都來不及隱藏。所以他後來去找了杜黃橋一回,隨口說今天好像是個好日子,蒼隊長剛才笑得

跟油菜花一樣。

杜黃橋正往彈匣里壓進一枚一枚的子彈,他想了想,還是將那把槍直接扔給了陳開來。好日子還在後頭,杜黃橋說,什麼都不用想,一心跟牢我就是。

陳開來把槍接住後愣了一下,盯著杜黃橋的眼睛說,看樣子你好像是要帶我去搶錢?廢話少說。杜黃橋說,把槍收好!

那天去火車南站的路上,趙前一直回想著剛才的一幕。就在離開76號時,陳開來突然將他攔住,他看了看坐在后座的兩名特務,很及時地抱怨了一句,說辦公室里剛才飛進了兩隻胡蜂,樣子還真是有點兇猛。趙前於是想起,頭一天去奉賢時,養蜂人曾經說過,他們最擔心的就是碰見胡蜂。因為胡蜂會大規模地捕殺蜜蜂,並且劫走他們的存蜜,帶去餵養自己的幼蟲。

趙前把車開得很慢,他在考慮,陳開來刻意提到胡蜂,是不是傳遞的是「捕殺」兩字。那麼,這個信息是否要去通知一下他的上線蘇門?

杭州特工站來的客人名叫陸小光,他戴了一頂煙灰色的紳士帽子。在兩名特工的引領下,穿過上海南站擁擠成罐頭一樣的人群後,在這天下午的一點零五分上了趙前的車子。

一名特工為陸小光打開了後車門。陸小光摘下帽子,彈了彈灰塵,只說出三個字:長釘弄!趙前轉動鑰匙,在車子離開站前路之前,他透過後視鏡,再次看了一眼後排的陸小光。

此刻,等候陸小光到來的杜黃橋就坐在長釘弄的雲飛揚茶樓里,在二樓一個靠北的包廂,他正和陳開來以及提前趕到的蒼廣連打著三個人的麻將。蒼廣連時不時看一下新買的手錶,又看一眼坐他上家的杜黃橋。他感覺時間已經不短了,現在整條長釘弄都布滿了自己的手下,可是杜黃橋依舊只顧著抓牌,關於任務的細節還是半個字也沒說。那副樣子,就連等待杜黃橋開口的陳開來也覺得,好像他是已經遺忘了為什麼要帶人來到這裡。

那天趙前把車子停下,看了一眼雲飛揚茶樓的招牌,正要按響喇叭時,卻被陸小光給攔住。順著陸小光的視線,趙前很快見到急匆匆從茶樓出來的蒼廣連。他還看見陸小光掏出一疊照片,仔細掃了一眼,這才有點放心地交到蒼廣連的手中。趙前不會忘記,那疊彩色照片里,清一色全都是一個穿了灰色長衫的中年人,中年人可能是站立在杭州的西湖邊,頭髮被風吹得有點亂。

蒼廣連接過照片,轉身去茶樓的路上,回頭對趙前輕飄飄地笑了一下。

趙前於是覺得,留給自己的時間或許已經不多。剛才去南站的路上,他最終給蘇門打了一個電話,因為他記得蘇門在昨天夜裡曾經說過,明天要去完成一項接頭任務。蘇門還說如果自己被捕了,最好是能夠死在趙前的手裡。可是趙前的那個電話沒有聯繫上蘇門,所以他現在隱隱感覺,眼前狹長筆直的長釘弄里,似乎已經降臨了蘇門的氣息。

的確不出趙前所料,此時的蘇門,馬上就要踩上長釘弄的弄堂口。在那片蜿蜒鋪就的青石路面上,蘇門聽見自己的高跟鞋敲擊出寧靜以及悅耳的聲音,類似於一種心跳。蘇門這天是要與一個杭州過來的中年人接頭,對方的代號叫海叔。她記得許多年前,自己曾經見過海叔一面。那次為了掩人耳目,蘇門故意紮起一對調皮的羊角辮,這讓海叔盯了她很久,最後說,小姑娘,你老家是哪裡,真的想好參加革命了嗎?

我去年就二十了。

蘇門一把將辮子甩到腦後,她希望海叔能夠看看清楚,自己其實不是那麼孩子氣。你在做的事情,你爹他知道嗎?

我聽說你也有一個女兒,就被關在南京的老虎橋。蘇門接著說,

就在上個禮拜,我剛剛讀過她在監獄裡寫下的一首詩……

但是蘇門現在並不知道,前一天從杭州過來的海叔,其實已經暴露了身份。就在車到嘉興的時候,76號杭州站便得知了他第二天要在長釘弄出現的消息。杭州站於是一個專線電話打給了76號直屬行動大隊隊長杜黃橋,請求在抓捕時予以幫助。他們派來的是陸小光,帶了一疊海叔站在西湖邊的照片,還是彩色的。

下午的時光走得不緊不慢,在一家雜貨鋪的涼棚下,蘇門掏出一面鏡子,好像是為了整理一番自己的妝容。她主要是將那些細碎的髮絲重新塞進寬邊帽子,然後才留意到,鏡子里除了自己的半張臉,還有一直尾隨自己的崔恩熙。崔恩熙看上去像個閑逛的路人,她今天帶了三把槍,其中一把就塞在左腳的靴子里。

蘇門收起鏡子,注視了一眼鉛灰色的天空,在崔恩熙看來,她像是要把這天下午的雲朵給全部記到心裡。午後的長釘弄無比寂靜,蘇門抬起高跟鞋,腳步邁出的一瞬間,一聲清脆的槍響便在天空下毫無徵兆地炸裂了開來。

人群頓時慌亂起來。蘇門看見慌亂的人群中,許多早有預謀的面孔,如同一群黑色的魚,剎那間就從不同的角落裡迅猛鑽出。

蘇門不動聲色地回頭,她看了一眼崔恩熙,隨即將帽檐壓得更低。

如果時間可以倒退幾分鐘,坐在雲飛揚茶樓結賬台里的掌柜,或許能夠見到二樓包廂中下來的陳開

來。陳開來那時手托著一把新疆運來的香瓜子,走下樓梯時偶爾會吐出一兩片細碎的瓜子殼。他雖然看上去沒心沒肺,但是閑散的目光卻和茶樓門口的趙前一起發現,此時抓了一疊照片的蒼廣連,正熱烈地穿梭在一幫聊著天南地北的茶癮客中。蒼廣連努力讓自己顯得平常而且普通,可是他匆忙的腳步每停下一次,手裡的照片就減少了一張。於是在頃刻之間,那些混跡在場的手下拿到照片後,就全都跟潑到地上的茶湯一樣,迅速散開了出去。

趙前根本沒當一回事,他好像是對陳開來笑了笑,抬腿走向一扇側門時,帶走一陣屬於這天下午兩點鐘左右的細小的風。

陳開來沒有停留,即刻跟上了那陣風。

在茶樓掌柜後來的獨自回想里,那天僅僅不到一根煙的工夫,槍聲便在側門方向的幾十米距離處炸響了。子彈是陳開來搶先射出的,這讓趙前頗感意外。

趙前看見陳開來把槍收起,他擦了擦槍管,很隨意地說出一句,接下去的戲,你來演!然後陳開來就不見了身影。

那天杜黃橋第一時間趕到了事發現場,他發現趙前抱著一個全身血淋淋的男子,一路狂奔著沖向自己停車的位置。杜黃橋將趙前攔下,仔細盯了他一眼,這才抬手扒開那名中彈男子的眼皮。那是他們行動處的一名手下,額頭處有一塊刀疤,如果杜黃橋沒有記錯,他應該是安徽歙縣人。

杜黃橋的眉頭深深皺起,他將沾上血的手指在牆上胡亂擦了一把,過了很久才盯著趙前的額頭說,送去醫院也是白跑一趟,人早就沒氣了。

在杜黃橋刀子一般的目光里,趙前有點不敢相信地將屍體放下。然後他脫了帶血的西裝,告知杜黃橋說,一定是和對方遭遇上了,子彈是迎面射進胸膛的。

杜黃橋如同什麼也沒聽見,只是快步走出一段路,撿起地上那枚子彈殼,掂在手上覺得它還是熱的。是不是柯爾特M1903?趙前說。

杜黃橋緩緩地笑了,轉身望向屍體時,很快想起趙前的配槍應該是日式南部十四。所以他想了想,最終目光憂慮地說,不僅出手快,消失得也快,趙公子你說,咱們是不是碰到了一隻猴子?

可是還沒等他把話說完,長釘弄的另外一個方向,槍聲又再次響起。杜黃橋只是稍微愣了一下,緊接著又聽見一聲沉悶的槍響。

沒有人會知道,此時被蒼廣連堵在半路上的,其實就是急著離開現場的蘇門。蒼廣連對蘇門的背影太過熟悉了,所以當他就快要追趕上蘇門的高跟鞋時,就毫不猶豫地把槍舉起。蒼廣連的聲音比較冰冷,說蘇督查,你這是要趕去哪裡?!

蘇門怔了一下,停住腳步時考慮是否需要轉身,同時她也開始在心裡數數,數到第三秒的時候,果真就聽見了一聲槍響。此時她有十成的把握,子彈就是出自崔恩熙的槍口。因為一般在這種情況下,崔恩熙的位置,一定是在對方難以想像的方向。

事實證明,蒼廣連最終讓杜黃橋失望了,杜黃橋因此很悲傷。

那天站在杜黃橋的身邊,陳開來看見後背中彈的蒼廣連瑟瑟發抖,像是在努力搖晃著一面漏洞百出的篩子。蒼廣連蜷縮在地上,十分驚恐地捂著自己的喉管。他的喉管處也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洞,相繼湧出許多滾燙的血,看上去熱情洋溢。這讓杜黃橋一陣竊喜,卻又裝作無可奈何。他搖了搖頭,把手攏進褲兜後,繞著地上的蒼廣連焦急地行走了半圈。

杜黃橋站定,連連感嘆,命運怎麼會這樣安排,蒼廣連,你真是太不小心了。

蒼廣連一陣驚訝,無助地爬行在地上。他那被子彈射中的脖子,看上去已經無法收拾。他對著杜黃橋亂糟糟地揮舞起雙手,滿嘴是血地想要表達什麼,卻無論如何也嗚咽不出一個像樣的字眼。這時候,杜黃橋就顯得憂心忡忡,終於忍不住灑下一把熱淚。他蹲下身去,耐心得如同手術室里的大夫,嘴裡說我的老戰友啊,你到底想說什麼?能不能大聲一點。

蒼廣連於是在深刻的絕望中將眼帘垂下,在那陣顯而易見的虛情假意里,他覺得如果杜黃橋剛才說的命運可以重寫,那麼就在崔恩熙推著蘇門登上牆頭的那一刻,後背已然中彈倒地的他,絕對會繼續裝死,而不會努力地抬起手腕,想要舉槍擊落牆頭的蘇門。而也恰恰是那時,正要跳下牆頭的蘇門,卻抬手朝他無比準確地送出了一顆子彈。子彈像是長了一雙眼,直接鑽向他的喉管。現在他看見杜黃橋不停地擦拭眼淚,傷感得一塌糊塗。杜黃橋還一把拉過陳開來的手,說來吧,兄弟,你來替我補一槍,來送咱們的蒼隊長上路。杜黃橋還說,不用猶豫的,他現在就是一堆擺在哪裡都顯多餘的廢物。蒼廣連臉上泛起前所未有的蒼涼。他看見陳開來遲疑著不想開槍,但是杜黃橋卻催促著他說,不用再等了,你倒是開槍呀。然後杜黃橋就十分有力地抓起陳開來的手,非常果斷地幫助他扣下了扳機。

子彈鑽進蒼廣連的心口,好像是鑽進一隻破舊的輪胎。蒼廣連最後覺得,他這一輩子早晚都是破碎的。

蘇門在車廂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車子開得飛快,她看了一眼開車的崔恩熙,轉頭望向倒車鏡時,彷彿看見整個下午的時光都在風馳電掣般的後退。時間後退到長釘弄的弄口附近時,崔恩熙推著蘇門躍上了那堵牆壁,然而就在子彈瞄準蒼廣連並且離開槍管的那一刻,蘇門卻發現自己的一隻高跟鞋突然從牆頭滑落了下去。

正如蘇門所擔心的,現在杜黃橋就豎立在那堵爬滿青苔的牆壁下,他將海叔站在西湖邊的照片撕成粉碎,隨後就在那些紛飛的碎片里,分明見到了一隻美麗動人的高跟鞋。黛染霸花的高跟鞋橫躺在地上,多少顯得有點孤獨,但這並不妨礙杜黃橋及時想起,蘇門調任上海時,就是踩著這麼一雙一模一樣的高跟鞋,踏上了特別市政府那段高高的台階。

杜黃橋笑了,他眯起眼睛,似乎已經看見蘇門那條藍色的裙子,以及裙子下的玻璃絲襪。在那段陳舊的往事里,杜黃橋突然覺得,蘇門閃亮的高跟鞋其實是風情萬種。

杜黃橋說,馬上去蘇門蘇督查家!

所有的車子全部發動,一無所獲的陸小光再次坐上趙前的車子。這個充滿疑點的下午,開始讓陸小光認真思考,剛才杜黃橋身邊那個有點青澀的男子,到底是誰?因為有那麼一刻,他曾經感覺對方是那樣的面熟,似乎和多年前的杭州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此時陸小光閉上很久的眼睛終於睜開,他記起了杭州的春光照相館,以及一個名叫李木勝的男子。那是一名潛伏了多年的共黨,屍體撲到在某個冬天的雪地里。時間要是再往前一點,就是那個下午,他去春光照相館沖洗照片……

李木勝的徒弟!陸小光突然叫出一聲,他像一枚炸開的鞭炮,聲音無比興奮,說趙公子我記起來了,那時候他胸前掛了一個照相機,他叫李木勝師父。

趙前卻對啰里啰嗦的陸小光一點也不感興趣,他只是在車子開過一個十字路口時,突然加速,超過了陳開來的車子。他這樣想,如果剛才長釘弄接頭人是蘇門,那麼蘇門現在未必能趕回到家。

他叫陳開來,是共黨的姦細!陸小光繼續激動地說。趙前一腳剎車,盯著陸小光吼了一聲,你在胡說什麼?我說杜隊長身邊那小子是姦細,你們都被蒙在了鼓裡。

趙前頓時就笑了,他猛踩一腳油門,說陸小光你不要跟春天裡發情的黃狗一樣到處咬人。

杜黃橋非常奇怪,因為他突然看見趙前超越過去的車子冒出一股濃煙,然後就跟沒長眼睛一般橫衝直撞,如同一頭憤怒的公牛。

趙前的車子已經超越了所有車輛,突然一個剎車。陳開來看到趙前的車子停了下來,橫在了車隊的前方。接著陳開來隨即聽見趙前車內傳來幾聲槍響,並且看見趙前的車子,後窗玻璃即刻就碎了。

那天趙前推開車門後,他就像一個被人拋棄的包裹般滾落到地上。那時他的肩膀已經連中兩槍,看上去像兩片血紅的夕陽。而車內的兩名特工和陸小光,卻遲遲沒有動靜。趙前蹣跚著慢慢移動著身體,接著他靠在車子的尾箱上,哆哆嗦嗦地掏出一支555牌香煙銜在嘴裡。他看了一眼車上的陸小光,慶幸這個遠道而來的杭州人已經跟斷氣的黃狗一樣死透了。

趙前對著天空美美地吸了一口煙,陳開來看見他手裡那隻勉牌打火機在黃昏下是金黃色的,而趙前肩膀上那些暗紅的血,正無法挽留地滴落到他那雙嶄新的牛皮靴上。

杜黃橋扒開人群沖了過去,不由分說地連開兩槍,一槍都擊中了趙前的右腳背,一槍擊中了趙前的左膝蓋。趙前的牛皮靴碎了,杜黃橋卻笑了。杜黃橋說趙公子你不是喜歡跳舞嗎?那你再跳一個給我看看。

陳開來看見趙前跪倒在這一年春天的馬路上,風吹得很慢,路邊的行道樹的葉片,正綠得發慌。趙前跪在地上,看見泥土一片潮濕,而一抬頭,就能看到天空在開始慢慢旋轉。他並且見到陳開來的一雙眼有點濕潤,所以在跪了一會兒後,就猛然站立起,雙手伸向背後拔槍。

杜黃橋大驚失色,將槍里的子彈全部送進了趙前的胸膛。同杜黃橋一樣,所有特工的槍都開火了,無數的子彈把趙前整個人打成一個馬蜂窩。終於,趙前血肉模糊地委頓在地上,只有帶血的眼睛,還炯炯有神地看著前方。

等到丁阿旺猶豫著上前時,才發現趙前的背後其實根本就沒有槍。而且車內的兩名特工和陸小光,已經在車內滿是是血的死透了。

他原來是想求死。丁阿旺看著杜黃橋,聲音說得很輕,他就是想死!

陳開來的眼裡只剩下疲倦的夕陽。他明白趙前早就已經想好,想要用死來為他蕩平所有的道路。而此刻趙前的臉上依舊掛著一絲笑容,就像那天他說,我這一輩子,只搭好兄弟的肩膀。趙前的手上都是凝成了血漿的血,他手中的那隻打火機完全被一汪粘乎乎的血漿粘連著。

這時候杜黃橋像是突然明白了什麼,大喝了一聲。快,繞過去,去蘇督查家!22

蘇門已經到家。她清楚,只有在家裡,是不需要任何人來證明她在與不在的。下午剛剛戴過的黑色羊毛呢鐘形帽子已經被她在途中處理了,此刻她正在回想是否有其他需要補救的細節時,杜黃橋的車子已經匆匆開到了門口。所有特工都下了車,杜黃橋看了看天色,他向行動隊的特務們,慢慢地舉起了雙手,然後又輕輕地往下壓了一下。所有直屬行動大隊的特務們就又重新坐回了車裡。杜黃橋十分明白,蘇督查再怎麼著也是南京派過來的,不能造次!

門鈴響起,在杜黃橋和陳開來等待崔恩熙開門的時間裡,蘇門給自己倒了一杯黑方,這種12年陳的蘇

格蘭威士忌,是由尊尼沃克家族公司出產,飄蕩出的香氣讓蘇門覺得彷彿來自一處遙遠的城堡。

將酒杯托到手裡,蘇門輕輕盪了盪,聽見唱機中的音樂恰好是自己滿意的音量。

推門踩進院子的那一刻,杜黃橋抽了抽鼻子。他抬手將一雙細軟的皮手套蓋到嘴前,好像生怕會在剛剛降臨的夜晚不小心著涼。

客廳里燈火通明,玻璃落地窗的帘子拉開一半,杜黃橋見到的蘇門,正在那片光潔的地板上跟隨交響樂翩躚起舞。蘇門打了一雙赤腳,臉上化著比較淡的妝,她那靛藍色水漬紋緞料的旗袍,正好遮蓋到了膝關節的部位。

杜黃橋不願浪費時間去敲門,對著洞開的窗口直接叫了一聲蘇督查,可是在那陣激昂的舞曲聲里,獨自轉圈的蘇門似乎充耳不聞。

是我太斯文嗎?杜黃橋對陳開來扯了扯嘴角,說要麼就是我這個男人太令人討厭,人家裝聾作啞。走向窗前的時候,杜黃橋一直死死盯著跳舞的蘇門。他發現這女人可能在熱烈的舞曲中沉浸得太久,所以藍色旗袍上那片半寸高的小圓角領子,一粒花樣百出的盤扣是被她提早解開的。是該透透氣了,杜黃橋盯著蘇門的脖子,覺得它因為熱氣騰騰而顯得迷人生動,心裡又替她想,一個人這樣演戲也累的。何況是這種生命攸關之戲。

那天發現客人到訪的蘇門詫異著奔向窗口,身上帶起的一陣風讓杜黃橋聞見一股法國香水的味道,似乎是檸檬、桔子以及薰衣草的配方,有那麼一種說不出來的清涼。杜黃橋卻掩了掩鼻子,盡量掃一眼燈光下亮閃閃的地板,然後努力把頭低下去,終於想出一句能讓自己滿意的台詞說,不用香水的女人沒有未來,我猜蘇督查剛才在跳的,是施特勞斯的圓舞曲。

他又敲了敲腦門,盯著陳開來問,幫我記一下,是不是什麼《藍色的多瑙河》?

蘇門燦爛地笑了,在將那粒盤扣比較得體地扣上之前,她想現在面對杜黃橋,最好的回答就是什麼也不用說。

杜黃橋也止不住笑了,他靠在玻璃上再次搜索了一眼地板,最終讓視線回到蘇門的那雙赤腳上,開口道,怎麼,蘇督查難道就不冷?

跳舞的女人從來不怕冷,你有沒有聽說過熱舞這個詞?

蘇門微笑著,低頭彎腰時,一雙高跟鞋已經被她從腳邊遮蓋的窗帘下提起。她又把鞋子套上,看一眼桌上的那杯黑方說,剛開了一瓶上好的洋酒,你們是不是早就聞到了?

杜黃橋忍不住一陣驚訝,就像他見到踩上高跟鞋的蘇門,突然就隔著那層玻璃,在自己的兩米開外長高了一截。然後他仔細盯向蘇門腳下的鞋子,那對黛染的霸花似乎在提醒他,這個夜晚已經遠遠超出了自己的想像。

可惜今天沒有口福喝酒。杜黃橋將想去開門的蘇門給攔下,又換了一種涼薄的聲音說,我們過來是想告訴蘇督查一聲,今天出了點事,有個共黨分子逃脫了,我們正在四處搜查。

蘇門讓臉上的笑容凝固住,內心卻是一陣欣喜。她認為既然杜黃橋這麼說,那麼可以斷定,海叔也是安全的。所以她望向杜黃橋轉身的背影時,聲音中有許多挽留的意思,說既然這麼勞苦,那就更應該進來喝一杯。然而卻聽見杜黃橋頭也不回地說,免了。

那天陳開來最終還是留了下來,不是因為黑方,而是因為蘇門說,讓陳開來留下!杜黃橋就問,為什麼?蘇門說,不為什麼,讓他順便為我拍幾張照片,不可以嗎?杜黃橋的臉上就慢慢浮起了笑意,話裡有話地說,蘇督查今天下午,真是連綿不絕的雅興。說完,杜黃橋就轉身離去,只留下陳開來還站在原地。他的耳朵里還在翁嗡地響著傍晚時分的槍聲。

陳開來始終沉默,似乎被一種無形的虛脫所征服,他很想把自己放倒,在蘇門的沙發上一直躺到天亮。這讓蘇門隱隱意識到,可能什麼事情已經發生。但是蘇門什麼也沒問,她只是淺淺地笑笑。關上吊頂燈的時候,在剩下那盞落地燈柔和的橘黃色光線里,她說,你今天看來有點累。

說完,蘇門仰頭一口把酒喝下,這才覺得深刻的疲倦也已經從腳底處升起。她似乎也想把自己給放空,如同那隻捏在手裡的空空的酒杯。然後她想了想,乾脆重新把鞋子給脫了,赤腳拎著酒瓶子,在客廳里走了一圈。她忘了給陳開來倒酒,自己對著酒瓶微微揚起下巴,直接抿了一口,這才勾起那雙高跟鞋,笑眯眯地問陳開來,你是怎麼知道我的尺碼的?

陳開來把眼皮抬起,說我同你講過,一個拍照片的男人,眼睛向來很賊,不差分毫。

蘇門於是再次想起,有一天陳開來搖搖晃晃地離開特工總部前,抽空進了自己的辦公室。他把裝了一雙鞋子的紙盒放在了一口矮柜上,說你左腳鞋子上的黛染,昨天跳舞時磕碰劃開了一道口子。

蘇門愣了一下,說,怎麼我自己都沒發覺?因為你眼睛沒有我那麼賊。陳開來說。

現在蘇門替陳開來倒了杯酒,給留聲機換上一張唱片的時候,她覺得這一晚的夜色有點濃。她同時想起,那天趙前去米高梅舞廳和陳開來見面接頭後,很快就給了她一個電話。在那個電話里,趙前說,斷橋是可靠的。

回到76號的杜黃橋即刻出現在李默群的面前。李默群這回把所有的窗戶都打開,好像要把辦公室里的

空氣全部都換成新的。他兩隻手捧著一根粗壯的雪茄,緩慢而平靜地抽著。隔著那堆煙霧,杜黃橋望向李默群若隱若現的臉,毫不猶豫地說,姓蘇的女人肯定有問題。

說完,杜黃橋把那隻鞋子擺到了李默群的桌上。

李默群把檯燈給打開,盯著那隻似乎高冷又倔強的鞋子看了很久,最後說,我還真沒有看出,這麼一隻鞋子能有什麼問題。

可是我哪怕閉上眼睛也能看出。杜黃橋說,相信我一次,鞋子上有她同樣的香水味道。你曉得的,法國香水,味道一直很長久。

李默群差點被咬在嘴裡的雪茄給嗆到了。等到煙霧散盡以後,他卻吃吃地笑了,說想不到你還有這種愛好,喜歡聞一個女人腳底板的味道。不過你放心,這事我不會傳出去。除非你能從這隻鞋子上,給我找出蘇門兩個字。

那一刻杜黃橋真想狠狠地敲一敲桌子,不過他最終還是把自己給勸住了,只能望向窗外,悻悻地說,難道就這麼算了?

我一直跟你說算了。

可是她姓蘇的已經是我眼裡的一枚釘子,我每天睜眼閉眼,眼睛都會痛。那就跟你的眼睛商量一下,以後不許再痛。

李默群把雪茄放下,又說我再同你講一次,只要是面對南京過來的人,你就好好跟我學,學習做一個睜著眼睛的瞎子。他還說難道你忘記了,這方面你是老手啊,在那個叫做仙什麼的澡堂里,你一直是這樣的呀。

那天杜黃橋也累了,他什麼也不想再說了。而且他知道,這個下午發生的趙前叛逆一事已經著實讓李默群心煩,據說情況已經上報給了南京。那麼接下去要做的,是要將事件作一次粉飾,如何讓它顯得鼓舞人心。

就此,杜黃橋已經考慮過,明天向南京上峰提交詳情報告時,關於蒼廣連的表現,就一筆帶過,一個已經死去的人,需要那麼多功勞幹麼?那麼此次事件中起到關鍵作用的,是他一手培養起的陳開來。是陳開來首先發現了趙前的嫌疑,並且在那樣的危險境地下,一直咬著趙前的車子追趕,最終將他逼入了絕境。

你那麼高抬陳開來,會不會有點私心?

舉賢不避親,杜黃橋回答,這小子在南京時和我出生入死,我把他當兄弟。李默群緩慢地笑了,他覺得杜黃橋說得有點急。

要給活著的人一點盼頭,杜黃橋接著說,其實立功也只是畫一塊餅,吃了上頓不一定有下頓,但我兄弟陳開來,理應賞到這塊餅。

李默群於是說,講得有道理。23

在深夜的寒冷真正到來之前,陳開來終於沒能忍住心中的傷感。那天他掏出趙前遺留在現場的火機,靠在蘇門的沙發上久久地捧在手裡,似乎不用打出火苗就能散發一些餘溫。蘇門於是什麼都明白了,她說曾經我也有這樣一隻打火機,可是後來我把它給弄丟了。

蘇門坐到落地燈前,舉起火機點燃一根煙。煙霧散開,留給陳開來的是她暗淡的背影。

陳開來後來看見她翻閱起一本和趙前一模一樣的《飛鳥集》,而且她似乎只盯著其中的一句:只有流過血的手指,才能彈出世間的絕響。

蘇門讓火機一直燃燒著,她特別喜歡那種航空煤油的氣息。最後她恍恍惚惚,又開始在地板上跳起了優美的圓舞曲。她跳得非常認真,彷彿眼前的客廳就是燕京大學的舞廳,而舞廳里就站著一個願意陪她一輩子跳舞的趙前。蘇門跳著跳著,一不小心就摔倒了,膝蓋上碰出一團血。然後她對陳開來笑笑,扶著地板站起來又跳,她讓陳開來把唱機的音量調高,直到因為不停轉圈而將細嫩的腳皮給磨破一層,滲出另外一些新鮮的血。

蘇門倒在地板上,看著那些觸目驚心的血,彷彿感覺那是屬於趙前身上流出的。她猶豫並且詫異著對陳開來說,我今天到底是怎麼了,為什麼會流這麼多的血?

蘇門驚慌失措地微笑著,她讓陳開來將自己扶起。

但是儘管這樣,抓著陳開來的手艱難地走了幾步,在沙發上無力地躺下時,蘇門還是提醒自己要忍住,不能讓眼裡流出一滴淚。

陳開來看著她好幾處傷口,說,痛嗎?

蘇門含著一點點淚花,搖頭笑著說,一點也不痛。

又一個清晨很快到來,讓人涼得像是剛從河裡被打撈上來。

在對趙前綿延不絕的思念中,蘇門踩著一陣風走向某一條僻靜的弄堂。躲開那些散漫的晨起者的目光,就要踩進一幢石庫門的石條門檻時,蘇門突然有點慌,好像害怕面對這個霧濛濛的早晨。她把邁出去的腳步收回,覺得腳底是軟的,整個人都是空的,所有的力氣都被眼前的風給吹走。

緩緩依靠向一截磚牆,蘇門目光無助地望向磚縫裡唯一一株嬌小的青草。她看見草在風中搖晃,就長在一片狹窄的青苔里,頭頂著這個清晨最為瘦小的一滴露珠。

這時候蘇門終於哭了,兩行淚珠不由自主。她一個人哭得很久,扶著那段牆壁,幾乎癱坐到了地上。後來蘇門鼓起勇氣,在那間狹小的亭子間里,見到了獨居的沈克希。沈克希異常清醒,望著她說,謝謝你這麼早過來。

你是不是已經知道了?蘇門把臉轉過去,她擔心還會降臨另外一場淚水。我曉得了。沈克希竟然微笑了一下,很輕地說,我在為他守靈。

過了一陣,沈克希又說,但是你剛才敲門的時候,我還以為是他回來了。

蘇門就把牙齒咬得很緊,她不希望自己哭出聲來。

窗前漏進來的陽光緩慢地游移,在那場似乎是虛構出來的光線里,沈克希後來打開那個透明的罐子,將許多蜂蜜一勺一勺地送進嘴裡。她原本因為熬夜而乾裂的嘴唇現在漸漸變得細膩,但是她眼含熱淚,笑著對蘇門說,謝謝你替他送來的這些蜂蜜,很甜。之前我都捨不得吃。

很久以後,蘇門從包里掏出一本《飛鳥集》以及那隻勉牌打火機。她花了很長時間,才把《飛鳥集》的封面給按壓平整,然後說,這些都是他的,你給收好。

沈克希閃著淚花,她看上去是幸福的,說謝謝你把他們還給我。他很愛你,愛得無與倫比,蘇門轉過頭去說,簡直讓人嫉妒。

但他更喜愛他心中的理想和信仰。這麼多年,一直深埋在心底,排山倒海。所以我會替他戰鬥下去。就要離開亭子間時,蘇門給了沈克希一朵紙紮的小白花,她說我還會再來的,為了同你坐在一起。還說,我們以後要經常在一起。

沈克希將紙花擺到桌上,那裡安放著一張趙前的照片。照片里,趙前站在燕京大學的門牌前,穿了學生裝青春無邪地笑著。沈克希說,有件事情拜託你,以後如果我也犧牲了,麻煩你能幫我們照顧孩子。

蘇門轉身,一個字也沒有回答。

他叫趙小前,再過幾天就六歲了。現在住在徽州,就住在他外公家。

此時的蘇門已經走到門口。背對著沈克希,她終於說了一句,我不會讓你犧牲。如果你會去看我的孩子,最好替我帶些蜂蜜過去。

蘇門最後聽見沈克希說,因為這孩子,從沒喝過一口我的奶水。24

南京的嘉獎令三天後到了上海。

杜黃橋興奮地彈奏起三弦,這個安靜的午後,他的辦公桌上,同樣安靜地躺著一塊銅質五等同光勳章。那是上午十點鐘光景,李默群主任在76號禮堂親自頒發給陳開來的。穿著西裝的李默群似笑非笑,上台給陳開來頒勳章的時候,陳開來看見他一雙手白凈、豐厚而且溫軟,像是一個養尊處優的戲子。然後陳開來便聽見,禮堂里那些聚集的特工們響起一陣經久不息的掌聲。

杜黃橋此刻在彈的是一曲《春江花月夜》,也許是因為開心,他彈得激越並且搖晃著身體。陳開來卻無比沉默地坐在他對面,那把杜黃橋曾經借給他的手槍,現在安靜地躺在辦公桌上。他現在才知道,通過李默群上報給南京政府的材料中,杜黃橋讚揚了他對汪主席的政府無限的赤膽忠心,以及揪出危險分子趙前時,英勇地連開數槍將其擊斃。

彈完曲子,杜黃橋望著一聲不吭的陳開來笑了,收起三弦說,你曉得嗎,我比自己立功還要開心。為什麼?

因為我是你師父。

就在這時候,窗玻璃上濺起幾粒細小而晶瑩的雨滴,斜風搖動起窗外的樹枝。杜黃橋慢慢收起了笑容,他把桌上那塊銅質勳章再次別在了陳開來胸前的衣襟上,溫和地說,在想什麼?

陳開來說,我不曉得以後怎麼在丁阿旺他們面前做人,我臉皮薄。

人情比臉皮更薄。杜黃橋說,有了這塊銅牌,你以後在特工總部就會有光輝前程。我一個拍照片的,需要什麼光輝前程?

杜黃橋臉上的笑容再次收起,他盯著陳開來的眼睛,強調了一句說,活著就需要光輝前程,不然就是浪費時間。然後他挽起陳開來的肩膀,說兄弟齊心,其利斷金。冊那,今天必須喝一杯!

那天杜黃橋推著陳開來,一直把他帶到了寶珠弄堂里一處普通的石庫門民居中,獨門小院,門口的門楣下寫著「秋風渡」三個字。陳開來在客堂間坐下發了一陣呆,他有點想到,杜黃橋現在是一個人搬到了這裡,所以每次下班以後,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

回家的杜黃橋如同變了一個人,他給陳開來倒了杯水,便紮上圍裙,十分忙碌地穿梭在客堂和灶披間之間。於是沒過多久,他就像變戲法一樣端出了好幾個熱菜,並且溫了一壺黃酒,利索地捧出一些精緻的碗筷。杜黃橋最終擦了把汗,對陳開來說,我讓你來猜一猜,今天還有什麼要上桌。

陳開來沒有想到的是,杜黃橋最後為他準備的竟然是一碗熱氣騰騰的揚州炒飯。而就在自己拿起筷子的時候,杜黃橋卻突然將他攔住。杜黃橋說,等一等,你還沒見到更重要的。

這時候,擋住灶披間的那塊帘布被杜黃橋慢慢拉開,裡頭隨即走出一個安靜的女子。陳開來頓時愣住了,他無比驚訝地發現,走到杜黃橋身邊的竟然是楊小仙。楊小仙居然還活著,她對陳開來一陣微笑,樣子十分迷人,解下圍裙的時候說,好久不見,聽說你還記得我的揚州炒飯。

陳開來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他只是發現,楊小仙的圍裙就是杜黃橋剛才扎在身上的那條。而解下圍裙

以後,楊小仙的肚子似乎微微挺起,好像是長胖了一圈。這讓陳開來迅速想起,仙浴來澡堂里楊小仙曾經被打爛的一張臉,以及扣在她頭髮上的一隻血淋淋的髮夾。那麼現在事實很明顯,當初被扔上篷布車的其實根本不是楊小仙,那是另外一具屍體,或許只是被杜黃橋套上了一件跟楊小仙同樣的衣裳。

原來小姨娘沒死,陳開來說。

那你就不能開心一點?杜黃橋哈哈大笑,像是一隻聲音沙啞的喇叭,他說你不能再叫小姨娘,她現在是你師娘。

陳開來跟隨著也笑了,說你讓我再仔細想想,她到底怎麼就成了我的師娘。

事實上,陳開來就是有再好的想像力也不會猜到,早在杜黃橋還是仙浴來澡堂半個瞎子的時候,有一天他就摟著楊小仙,把她帶到了自己的床板上。那天楊小仙喝得有點多,全身軟綿綿的,想要推開杜黃橋時卻發現他平常彈撥三弦的手勁道十足,像是捏了一把鐵鉗。然後杜黃橋十分仔細,一粒一粒地解開楊小仙衣服的扣子,動作非常熟練。他說別動,我不會讓你後悔的。楊小仙迷迷糊糊的,她好像看見一團毛茸茸的月光,就在窗口處像蘇州河漲潮的春水一樣流淌了過去。在被杜黃橋壓倒之前,她還在回想著澡堂里今天收了多少竹籌,自己的賬本是不是給鎖好了。但是興緻勃勃的杜黃橋沒過幾天便發現,楊小仙竟然是重慶那邊安排下的,她在澡堂里負責軍統據點的幕後工作。而且她收在手裡的竹籌,有幾根是空心的,裡頭藏了一些秘密的情報。為此,杜黃橋掙扎了很多天,終於在另一個夜晚將一疊鈔票推給楊小仙。他讓楊小仙趕緊離開上海,說現在走還來得及。

楊小仙笑得有點涼。她原本以為眼睛不好的人心腸總是靠得住的,但是沒有想到杜黃橋竟然踢她踢得這麼快。

去餘杭,那裡是我老家。杜黃橋說,以後我會來接你。你還有家嗎?以後是哪一年以後?

杜黃橋被楊小仙給問住了,考慮了很久,他才站起身子說,明天等你們軍統局人員在澡堂里到齊時,特工總部的收網行動就迫不及待要開始了。他還拔出一把槍壓在了鈔票上,說要是你覺得瞎了眼撞上了一個狗漢奸,那你現在就可以開槍。

楊小仙嚇了一跳,驚恐猶豫著把槍提起的時候,覺得裡頭的子彈是填滿的。她退後一步,把槍口抬起,不由自主地瞄準了杜黃橋。

不用擔心,杜黃橋看著楊小仙的槍口,說,現在弄堂里一個人影也沒有,等你開完槍,能有足夠的時間離開這裡。

楊小仙抓槍的手戰戰兢兢,她看見準星里的杜黃橋果然一動不動,他還說得很認真,死在你手裡我一點也不後悔,因為你是我這輩子唯一動心的女人。

月光明晃晃地升起,楊小仙整個身子都抖了抖,並且感覺有一些灰塵落到了眼裡。很久以後她瞥了一眼自己的肚子,說,你讓我再想一想。

楊小仙想的是,自己已經有了杜黃橋的孩子。

在被杜黃橋偷偷養起來的時間裡,楊小仙開始更加努力地學習燒飯和做菜。她成了一個細緻的家庭主婦,上午時光主要是洗衣熨衣,到了下午,經過一場午休後聽一陣留聲機。她主要聽越劇,有時候也聽京劇,不時還撫摸著漸漸渾圓起來的肚皮,跟著筱丹桂或者孟小冬唱上一曲。直到一雙手叉著後腰,把自己唱得大汗淋漓。

那天陳開來一直望著杜黃橋和楊小仙,覺得房間里的一切都是井井有條,所以他後來有點嫉妒地說,原來你們把日子過成了牛郎織女。

杜黃橋笑了,心滿意足地咂一口酒,瞪他一眼說,現在為止你還沒叫過一聲師娘,是不是她長得不夠漂亮?

陳開來盯著楊小仙,說我見到的師娘從來沒有這麼漂亮。不過我也在想,這種桃花運是怎麼被你給撞上的?

楊小仙的臉就紅了一下,低頭張望一眼笑眯眯的杜黃橋。陳開來於是覺得,偷偷過日子的杜黃橋已經成了神仙。他的鬍子現在颳得青光光的,抓起兩顆花生米扔進嘴裡時,似乎已經是一個和藹的父親以及與世無爭的男人。

天不絕人,我們杜家終於有後了。杜黃橋嚼著花生米這麼說著,就跟陳開來提起了自己的餘杭老家。他想起一家十幾口,包括一雙父母,一個弟弟一個妹妹,以及妻子和兩個兒子,全部被日軍的飛機炸死。他說守城的國軍一槍不發就撤了,我弄他個大爺的。他還想起南京保衛戰中,身上有七個槍眼,連腿上都有兩三個子彈洞。但他帶著僅剩的十八名戰友要撤退時,卻被告知退路已經被上峰下令給封死。

陳開來於是也想起,那年作為南京守城部隊的隨軍記者,面對一顆呼嘯過來的炮彈,是杜黃橋摘下自己的鋼盔,一把扣到他頭上,並且瞬間將他撲倒在了泥地里。那次杜黃橋罵得很兇,咆哮成一頭獅子,說你是不是不要命了?隨後日軍攻進南京城,雙方展開了巷戰。在一次小規模的衝突中,陳開來從一堆屍體中拖出就剩一口氣的杜黃橋,手腳忙亂著叫來了軍醫。那時候杜黃橋蠕動著半片嘴唇,說這是在哪裡,我的一雙眼睛怎麼看不見了?最終在那片不知是白天還是黑夜的戰場里,陳開來和杜黃

橋被打散了,兩個人各分東西……

現在陳開來看見,杜黃橋閃著淚光,無比幸福地盯著楊小仙的肚皮,說老天爺不會想到,我杜黃橋不僅沒死,現在還有了一個兒子。

楊小仙不作聲張地看了杜黃橋一眼,她給孩子準備的衣褲是粉紅色的,因為她覺得躺在自己肚裡的是女兒。後來她走去卧室,給陳開來捧出了一套洋服,那是她在王興昌的呢絨洋服號,用德國進口的「孔士牌」馬褲呢為陳開來給定做的。杜黃橋說,你師娘偷偷積攢了錢,說你是全上海最標準的身材。陳開來就在這樣的溫暖里把洋服穿上,站在吊頂燈下在兩個人的眼裡轉了一圈。他看見杜黃橋和楊小仙都一陣喜悅,杜黃橋感嘆說,你要不是我徒弟,我就直接認你當小舅子了。

陳開來喝得稍微有點多,感覺頭頂的吊燈投射出一叢細軟的光線,打在身上暖洋洋的。兩個人在這樣的光線里酒過三巡,杜黃橋再次掏出了那把曾經借給過陳開來的手槍。

這是勃朗寧M1910,一斤二兩重,能裝六發子彈。我現在正式送給你,帶槍的人永遠是處在危險中的,為此我猶豫了半天。杜黃橋撫摸著槍管,說想了半天,還是給你吧!兵荒馬亂,可以防身。不過你記住了,用槍要穩准狠,還要快。知道什麼叫快嗎?

出手要快。陳開來說。

還有一種快,叫先下手為強。把槍交給陳開來的時候,杜黃橋又說了一次,先下手為強!

那天把陳開來送走,楊小仙望著樹枝間半個碗口大的月光,對杜黃橋說一個好漢三個幫,你要對陳開來好一些。

杜黃橋說,我對人好的標準只有一個。什麼?

對我忠誠!

25

特工總部直屬行動大隊在長釘弄的設局圍捕,後來被記者大篇幅登上了《字林西報》。陳開來後來發現,在整版大肆宣揚的文字裡頭,竟然有自己的照片。照片里他佩戴勳章,眼神似乎茫然。

消息登出的當天,在照相館二樓的暗房,金寶靠在門板上,咬開一粒瓜子不屑地說,聽說你殺了個共產黨,你真有本事。

金寶吃瓜子的時候,把所有嗑出來的瓜子仁都擺放到左手,聚集成一團。然後她對著手掌吹了一口,在把成群的瓜子仁倒進嘴裡之前,說你得了多少獎金,可以還我那五千塊了。

陳開來正在收拾一堆洗好的照片,那裡有蒼廣連可憐的屍體,也有76號禮堂里給他頒發獎金的蘇門。陳開來盯著照片,覺得蘇門的那雙眼炯炯有神。

我在跟你說話。金寶嚼了一口瓜子仁說,你是耳朵聾了還是立功以後架子變大了。陳開來望了金寶很久,他說你當心一點,他們76號一樣要對付軍統。

金寶想了想,說,你更應該小心一點。

但是金寶沒有告訴陳開來,就在剛才,她和颶風隊隊長陶大春見面的時候,陶大春說你們照相館那個陳開來,現在是特工總部的紅人,呆在你身邊,還不如我趁早把他給殺了。

殺誰也不能殺他。金寶說,這人說不定是可以爭取的。

陶大春很輕易地就笑了,說你這樣很危險,你好象對這個漢奸有感情。金寶很久沒有說話,最後她警告陶大春,沒有我同意,誰也不能動手。

陶大春搖頭,他覺得在這件事情上,自己還是很替金寶擔心。他還覺得深陷在感情里的女人,大部分都是瞎了眼了。

1942年的春風在上海徹底深入,陳開來也在特工總部如魚得水。丁阿旺記得那段時間裡,陳開來穿了一套據說是杜黃橋送他的德國料子洋服,所以他經常把一雙手攏在質地優良的褲兜里,在很多辦公室之間姿態悠閑地進進出出。那時候陳開來要不就是給大家隨便拍幾張意想不到的照片,要不就是摸出一把進口的濃情巧克力,一顆顆地分給行動隊的那幫兄弟。

自此陳開來平靜的生活似乎浪花迭起,他甚至因為是照相師的關係,能經常面見李默群,在他辦公室聊一聊類似於春天花粉過敏或者跑馬場里該挑選哪一匹快馬的話題。坐在李默群的面前,陳開來透過雪茄煙霧以及潔凈的玻璃,看見76號院子里的樹枝湧現出一排排的嫩芽,有那麼一種欣欣向榮的跡象。但他同時也覺得,自己正一步步陷入更深的暗戰,這種情況就像那些樹木隱藏起來的根系,默默生長在常人無法目睹的暗黑的地底。

回到照相館以後,陳開來開始在暗房裡研究起照相機的改裝。他把一台好好的相機拆得七零八落,讓那些細碎的螺絲在桌台上到處滾來滾去。金寶有一次在他背後冷冷地看著,說你是不是想重新造出一台照相機?要是有這本事,你還拍什麼照片,乾脆去南京路找家店鋪賣賣相機。

陳開來笑了,身子往後一仰,舒展地靠在椅背上,懶洋洋地說,我現在空閑得像一顆剛剛拆下來的螺

絲,有本事你就抓緊教我學跳舞。

金寶於是重新開始教陳開來學跳舞。在米高梅舞廳,陳開來買了很多金寶的舞票,他整晚摟著金寶的腰,在燈光絢爛的舞廳里,死皮賴臉地學會了快三慢四再學探戈,學會了圓舞再學倫巴。直到疲憊的金寶把頭擱到他肩膀上,說我累了,你應該請我吃一碗餛飩。

突然有一天,舞廳散場後,金寶帶陳開來去見了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那人坐在一盞路燈下,滿嘴胡言亂語。金寶把她油膩的長髮給撩開,說,能看出她是誰嗎?

陳開來終於認出這是莎莎,也就是那個朱大黑。眼前的莎莎好像已經瘋了,金寶說她被六個男人給強姦。你知道指使的人是誰嗎?金寶盯著陳開來的眼睛問他。

陳開來想了想,說知道。那你說是誰? 杜黃橋。

金寶就把頭昂起來,一直望向天空的最深處,似乎那樣就可以不再聽見莎莎凌亂的話語。莎莎在翻來覆去地數著兩張髒兮兮的鈔票,不停的嘀咕說,廣連怎麼還不回來,他說過要養我一輩子的,他還說要連我爹娘一起養。

莎莎說完,動作麻利地翻滾在地,四肢著地像壁虎一樣麻利地爬向另一個角落。她發現不遠的一隻客井蓋邊上,有人剛剛扔下半張發霉的蔥油餅。

這時候金寶開始動員陳開來,說希望你加入我們軍統局的陣營。

陳開來什麼也沒說,只是搖了搖頭,不過他看見津津有味吃著蔥油餅的莎莎突然驚恐地嚎叫起。莎莎說快跑啊,杜黃橋來了!

從弄堂口閃出身子的其實是陶大春,他把槍口頂向陳開來的額頭。

陳開來不緊不慢地笑了,盯著陶大春說,殺我能有什麼意義?還浪費你的力氣,說不定濺你一聲血,糟塌了你的衣裳。

金寶最後擋開陶大春的槍口,說你不能殺他,因為他買了我的舞票,還欠下我一堆錢。你要是殺了他,人死賬爛,你替他還錢?

陶大春覺得有點傷感,一邊緩慢地放下了槍,一邊說,你只要不怕危險,你就留著他。危不危險我心裡知道,金寶說,總之他欠我的錢沒還上之前,他不能死!

蘇門踏進照相館時,陳開來迅速將暗房的門給鎖上。但是蘇門後來還是進去了,在暗房如同殘陽一般血紅的光線里,她看見自己的照片差不多就要掛滿整片牆壁,也或者說,牆上都是不同的自己。

蘇門數了數,總共有七十九張。

那時金寶就站在照相館的門口,她吐出兩片瓜子殼的時候,非常不屑地看著瓜子殼飄落到地上。她想起陳開來曾經對自己說過,以後總共要拍一百張蘇門的笑臉。於是金寶徹底猜到,陳開來之所以買她那麼多舞票,為的還是以後能請蘇門那個女人跳舞。所以她曾經陰惻惻地看著陳開來,說,你那是想吃天鵝肉。

蘇門把牆上所有的照片都看完,很長時間裡一句話也沒說。後來她拿走一張赤腳在家中跳舞的照片,轉身對陳開來說,跟我出去一趟。

陳開來站著不動,說你先把照片給留下。蘇門說,我付錢給你總可以吧?

這跟鈔票無關。陳開來說,這是我拍的照片。

那天蘇門把車子開向了郊外,等到視線一片開闊的時候,她從坤包里取出另外一張照片,交給陳開來說,你能認得嗎?

陳開來將照片拿在手裡,準確地說,只是半張。然後他一下子懵住了,因為那是一截關於杭州西湖「斷橋殘雪」的照片,照片中的斷橋,正好被撕斷了一半。他很快想起自己的口袋中,也有一截這樣的照片,此前就夾藏在李木勝的筆記本里。

將兩截照片向中間推移,陳開來發現,他們果然就天衣無縫地重合在了一起。但他還沒來得及興奮,蘇門的手槍就指向了他的頭頂。蘇門已經和海叔重新接上頭,她從海叔那兒知道真正的李木勝已經死在那年冬天的春光照相館門口。所以她現在有理由懷疑,是這個冒名頂替的陳開來,當初出賣了沈克希。

陳開來辛酸地笑了,差點把眼淚給笑出來,他說如果我是敵人,為何不早點告訴杜黃橋每一個可疑之人?還有,趙前和我在舞廳里接頭,當天夜裡就會被捕。

這還不能讓我足夠相信你。

那麼讓我去死,跟我師父李木勝那樣去死,跟我兄弟趙前那樣去死。這樣夠了嗎?你能滿意嗎?趙前是你殺死的!

我倒寧願替他去死。實話告訴你,那天在長釘弄,開出第一槍的是我,不然杜黃橋的計劃早就已經得逞。還有,趙前是因為我而犧牲,他除掉的那個陸小光,知道我在杭州的一切。趙前也是因為你而犧牲,因為如果他不用車子擋住杜黃橋的去路,說不定杜黃橋趕到你家時,你還沒有到家。如果你不在家,又不在76號,那麼沒人為你證明你在哪兒。

蘇門把槍放下,她現在可以相信趙前所說的,斷橋是可靠的。事實上,此前她已經向組織徵詢了意見,如果陳開來意志堅定,可以正式接納為自己的下線。

三天後的下午,蘇門同意陳開來為新任的「斷橋」,替李木勝完成未竟的事業。她告訴陳開來,拿到「沉睡計劃」只是第一步,接下去還需要爭取尋找一位留洋歸來的教授,並且將他護送去延安。

你就是黛安娜。陳開來說。

蘇門沒有回答,只是說,李木勝和這個留洋的教授是老相識,現在他犧牲,我們就失去了優勢。

他是我永遠的師父,陳開來望向蘇門,說,以前當他的徒弟,我還不夠格。但是現在開始,我不會辱沒了他。他的信仰就是我信仰,他甘願犧牲,我也一樣甘願犧牲。

蘇門望著目光堅定而且神態從容的陳開來說,你不怕死?陳開來笑了,說,我連粉身碎骨都不怕!

26

陳開來已經為76號及行動處的弟兄們拍下了好多照片,這讓他慢慢在特工總部成了紅人。

李默群有次心血來潮,他想知道這一年的天長節,76號有哪些事情是被陳開來收進鏡頭裡將來可以成為存檔資料的。陳開來於是想都沒想就告訴他,那天上午9點,李主任你和梅機關的影佐將軍一起,參加了駐上海日軍遙拜天皇壽辰的儀式。你們那時面向東方,高舉雙手奉祝天皇長命百歲。期間我拍下了現場的全景照,還給你和影佐將軍留下了珍貴的單人照。

還有呢?

還有就是這天下午,直屬大隊杜黃橋大隊長帶著丁阿旺他們去了蘇州河邊的恆豐麵粉廠,他們在那裡的地下室抓捕了七名工人赤色分子,繳獲一批散發著油墨味的傳單及兩台滾燙的油印機。我記得當時拍下的傳單畫面中,碩大的標題是「長夜漫漫,天皇焉能長壽?」。

李默群在陳開來的滔滔不絕中露出一排牙齒笑了,他咬了咬嘴裡的雪茄,眯著眼睛說你小子就是一台照相機,什麼七大姑八大姨都被你給裝進膠捲里了。

陳開來第二天被召進了76號的檔案室。按照影佐將軍的要求,李默群讓他抓緊時間,儘快拍下一些秘密檔案的備份,以照片形式移交給梅機關保存。那天鐵門打開,在擠進窗口的一縷陌生陽光中,陳開來見到一個略微有些發胖的中年人,他叫陳星,是檔案室的主任。陳主任深埋在一堆檔案卷宗里,像個任勞任怨的勤雜工,一絲不苟地整理著文件。他連頭都沒抬,就說祝賀你,接下去會忙得像一條狗。

陳開來當然十分熱衷這樣的工作,不過蘇門也告訴他,像「沉睡計劃」這樣高級別的情報,怕是很難進入檔案室的。但是陳開來還是跟陳主任搞得非常熟絡,時不時給他泡杯水,擰一條毛巾,他還說既然咱們都姓陳,我就該叫你一聲哥。

陳星眉頭舒展著笑了,覺得什麼時候該抽空打開窗戶,和陳開來一起晒晒太陽。

76號的斜對面,是極司菲爾路55號的特工總部特別行動處。那裡也有一間檔案室,負責文件交發辦理的是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子,名叫柳美娜。那天柳美娜過來轉交一批檔案時,穿了一件緊貼腰身的短腿旗袍,這讓檔案櫃前的陳星忍不住吹了一聲輕佻的口哨。陳開來放下照相機一臉壞笑,仔細盯著柳美娜高聳的胸以及頂在胸前的一堆檔案,認真地說裁縫給你做的這身旗袍,是不是布料不夠用,我要不要幫你松一松?柳美娜抬起鞋尖踢了他一腳,說有種你重新買塊布料送我啊。柳美娜去踢陳開來的時候用力有點猛,以至於失去了重心,歪斜在胸前的檔案差點就掉落了一地,陳開來於是嚇唬她說,當心啊,說不定是絕密文件。這時候他看到柳美娜的臉一下子白了,聲音變得很嚴厲,說你最好小心一點,有些事情別多嘴。如果你還想多活幾天的話。

重慶方面催促金寶下手的命令再次下達。

金寶坐在很長的深夜裡,記憶可以一路退回到杭州的中美咖啡館舞場。她想起上峰最初的指令,是要她利用美人計,從留著板寸頭的日本人鈴木身上,設法取到一個膠捲。這項任務,在鈴木突然暴斃之前,金寶在自家的床上完成了。然後她到達上海,避開陳開來的眼睛,將洗出來的膠捲交給了上級穿雲蜂,於是到了後來知道,膠捲里的內容是日軍將要實施名為「沉睡計劃」的命令文件。「沉睡計劃」是一個名叫星野的博士,為設在南京的日本「榮」字1644部隊研究病毒,以及確定病菌投放地。不過星野會對他的研究成果和實施方案進行隨機加密,所以既要破譯病毒配方,又要破譯加密規律。許多個日子以後,當梅機關和憲兵司令部特高課終於出台實施方案,讓星野全速推進沉睡計劃時,軍統了解到,星野在法國留學時的中國同學區洋,是最有可能打開星野大腦的一把鑰匙。

蘇門的工作沒有落後,她現在也將目標鎖定了區洋教授。但是她和金寶一樣,不知道此時杜黃橋也已經接到密令,迅速尋找到蟄居在上海的區洋,並且把他給軟禁起來。因為只有這樣,雖然鈴木手中的膠捲被竊取,但中方就是再警惕,也不會影響到星野「沉睡計劃」的正常實施。

事實很明顯,三方都在爭取尋找同一個目標。而金寶的任務,還需要切斷延安方面靠近區洋的可能性,重慶有令,沉睡計劃不能讓延安的人染指。

那天蘇門告訴陳開來,他那些偷偷洗出的照片里,其中特別行動處柳美娜送往76號檔案室的那份檔案,對深入了解沉睡計劃很有幫助。她還說從今天開始,我們都將踩在刀尖上跳舞。

27

馮少像掛在藤上的一隻呆瓜。他最近瘦了,想起被變賣掉的火柴廠就半夜裡胸痛,老是睡不好覺。在米高梅舞廳霓虹燈基本照不到的角落,他見到舞廳中央的金寶,在一個男人的懷裡活蹦亂跳,滿足又開心。那時候上海已經是夏天,舞廳里冷氣開得很足,這讓形單影隻的馮少不由抱緊身子。馮少從心底里憎恨冷氣,竟然讓他在這樣一個酷暑的夏日,顫抖著猶如掉進了冰窟。這跟他家曾經擁有的火柴廠里那些有光有熱的火柴,是兩碼事。

摟著金寶的男人其實是陶大春。馮少現在冷不丁發現,陶大春沒有塞進褲子的襯衫底下,就在腰間的部位,有一塊東西硬生生的突兀著。馮少認為那會不會是一把槍,也或者是短刀吧,總之絕對不可能是一堆草紙。為此,他很替金寶擔心,覺得巨大的危險就藏在哪個腰間。

舞跳到一半,陶大春將金寶摟得更緊,他把聲音盡量放低,說楊小仙還活著,我知道她在哪裡。他邊說邊笑,好像是貼在金寶耳邊問她,晚上想去哪家酒樓嘗鮮。

還有呢?金寶說。

她懷孕了。是杜黃橋的種。

金寶突然就咯咯咯地笑了,笑得非常響亮。馮少看見她身子往後仰起,要不是陶大春極力摟住,她可能就要跌倒在人群擁擠的舞池裡。

金寶勾起手指,擦去眼角笑出來的淚水。手指落下,蓋住嘴角,說,不用等,殺!可是一個女的,現在肚裡還有孩子。

殺!金寶依舊微笑著說。

那天陶大春聽金寶說了很多,聽她說仙浴來澡堂被圍捕的軍統成員,其中一名還是個十五歲的男孩。金寶望向舞廳,人群浪花一樣搖擺,其中兩三個買過他舞票的熟客,偶爾還跟她相互拋幾個媚眼。她問陶大春,十五歲的時候你在忙什麼?然後又說你不用回答,我只是想提醒你,咱們這個小兄弟,被杜黃橋砍斷了兩條腿,骨頭白花花地露在外邊,像是被人從地底刨出來的一堆銀。

夜裡杜黃橋像一個影子一樣,悄無聲息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月光潔白,他心情舒暢。剛剛過去的一個下午,他和丁阿旺又逮住了幾名軍統,現在還在審訊室里伺候著,說不定凌晨就會有結果。這個夏天,在他的帶領下,直屬行動大隊的戰績算是不錯的。但儘管這樣,他仍然如履薄冰,穿過一條筆直的馬路,杜黃橋踩上了那條叫寶珠弄的弄堂。遠遠的,他已經依稀望見石庫門的門楣處,雕刻在青灰磚上的三個字樣,是秋風渡。這時候,杜黃橋聽見頭頂哐當一聲,突然落下幾塊青瓦片,與此同時,石庫門的拱形門上很及時地掛下一個灰白色的人影。杜黃橋定睛一看,整個人立刻懵住了,就在半蹲身子,把手摸向後腰想要掏槍的時候,他聽見漆黑的門洞里傳出一個聲音:何必呢?還來得及嗎?

掛在夜空里的,是杜黃橋的妻子楊小仙。她被反剪著雙手捆綁著,另外還有一根比較粗的麻繩,是從腋窩底下穿了過去。所以楊小仙不至於被勒死。但她晃蕩在空中的時候,由於紮起的頭髮是被身後的繩子給綁住,於是就只能高昂著腦袋,眼裡也只剩下杜黃橋的上半截身子。

杜黃橋無計可施,昂頭看見楊小仙的嘴裡被塞了一團髒兮兮的抹布,勉強能夠發出類似於臉被摁進一片水裡的聲音。漆黑的門洞,四周長滿野草,被懸掛在那裡的楊小仙正在不停地掙扎,看上去如同是

落地鍾里的一截不夠穩定的鐘擺。

放她下來。杜黃橋說。他現在已經看清,楊小仙要是繼續掙扎,那條套在肚皮隆起處的肥大的褲子,很可能會因為腰帶稀鬆而掉落了下來。

陶大春樣子松垮地坐在一條陳舊的藤椅上。在身邊手下為他劃亮一根火柴的亮光里,他對著火苗,抽了一口咬在嘴裡的哈德門香煙。

把槍扔過來。陶大春翹起二郎腿,說咱們還是抓緊一點。

第二天凌晨,陶大春把交易地點選在了蘇州河邊,當三名昨天被捕的軍統人員在杜黃橋眼裡走向對岸時,掙脫開綁繩的楊小仙也挺著肚子顫顫巍巍地踩上了一座簡陋的木橋。晨光微微地露出,杜黃橋聽見右手邊的黃浦江方向,傳來兩聲沉悶的汽笛。很快,陶大春他們的腳踏車隊就跳動著不見了身影,於是在杜黃橋眼裡飄蕩的,就只剩下了潮濕的水霧。

杜黃橋悲喜交集,像一截被攔腰砍斷的木頭,獃獃地豎立在這個白茫茫的清晨。他感覺楊小仙輕輕推了自己一把,說,走,回去了。可是杜黃橋一下子蹲坐到地上,泣不成聲。他哭成了一個淚人,望向陶大春他們消失的方向,說走不了啦,都給搭進去了。

這時候楊小仙就笑了,一把抓起杜黃橋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那天陳開來又過去寶珠弄的秋風渡石庫門吃飯,在那間熟悉的宅子里,楊小仙一直站在他跟前,看他馬不停蹄地扒拉著碗里的揚州炒飯。後來楊小仙等不及了,翻來覆去地勸說他,你回杭州吧,別在上海呆了。

上海不讓我吃飯嗎?陳開來捧著飯碗說。

楊小仙於是細細地望向杜黃橋。她看見杜黃橋在自己噴出的煙霧裡不露聲色地嘆了一口氣,雖然夜已經有點涼,但他還是滿頭大汗。

咱們或許會死得很慘。杜黃橋說。沒事,我命很硬。

再硬也硬不過槍子。杜黃橋說完這句,便開始十分想念他的餘杭老家。

楊小仙最終是被兩把西餐刀給幹掉的,就在他們自己家的客堂間里。閃亮的西餐刀一把插在心窩處,一把留在了肚皮上。她剛炒好的一盤小青菜在地磚上打翻,和她所有湧出的血混合在了一起,所以如果有人遠遠的看過去,會誤以為打翻在地上的,是一盤暗紅色的炒莧菜。

那天杜黃橋也是剛剛踩進寶珠弄,那時候夕陽西下,突然傳來一聲尖叫。杜黃橋對這樣的聲音太過敏感,也一直恐懼,拔槍的時候,他望見對面的門洞里,幾個男人黑壓壓的破門而出。槍聲即刻撞擊在一起,杜黃橋的手臂中了一槍,等他帶著一批特工回頭趕到時,家裡已經人去樓空。他看見楊小仙的血流光了,整個人像揉成一團的蒼白的紙。在被颶風隊的鋤奸隊員頂在門板上時,楊小仙依舊聽見杜黃橋回家的腳步聲,非常清晰,於是她拼盡全力驚叫了一聲。

也就是這聲驚呼,給杜黃橋留了一條命。颶風隊原本更想要的,是杜黃橋的屍體。

死去的楊小仙,就躺在陶大春原來坐過的那把舊藤椅上。杜黃橋沒有讓他那些手下進屋,而是一個人跪在她身邊,照例在她隆起的肚皮上深情地撫摸。只是這一次,他摸到了西餐刀並不鋒利的刀刃以及刀刃邊楊小仙張開的傷口。血糊了杜黃橋一手,他抬起後胡亂摸了一把自己的臉,心裡十分平靜地說,我會為你報仇!

杜黃橋這次反而沒有泣不成聲,他只是抱著楊小仙,一抱就是半天。月光一點一點傾斜,照進屋裡打在杜黃橋帶血的臉上,杜黃橋抱著楊小仙一腳踢開門板,最終臉上慢慢地露出猙獰的笑容。

那天金寶一直在月光下抽煙,手中燒剩的煙屁股好幾次燙到了手指頭。陶大春就坐在她對面,想了想說,沒想到你這麼決絕。你是不是後悔了。

有什麼好後悔的。金寶說,是債,總是要還的。

後來等到陶大春離開,金寶的眼淚才終於奪眶而出。她抓了一團亂糟糟的毛巾,感覺淚水像剎不住的車一樣,怎麼擦也擦不完。

杜黃橋第二天就把陳開來吊在了房樑上。他拎著一壺早就喝光的酒,走得搖搖晃晃,說我們一家住的地方,只有你一個人來過。我把你當成最好的兄弟,你卻把我給賣了。

陳開來一聲不吭,任憑那盞法國吊燈在他頭頂不停地晃蕩,炙熱的光線一直燒灼著頭皮。杜黃橋一把揪住他衣領,子彈上膛後說,背叛師門,是死罪。

被吊起的陳開來俯視著杜黃橋,看見他青筋暴露,滿頭大汗。他說你要是不介意,給師娘打扮一下,我給你們一家三口拍一張合照。

最後杜黃橋落寞地把門給鎖上,然後將鑰匙扔向了遠處。他發誓再也不來秋風渡,也不會再娶妻生子。而他接下去要做的,只是尋找軍統颶風隊復仇。在很長的時間裡,他跪在弄堂的一角,把臉貼在深夜涼爽的青磚牆上。陳開來一直陪著他,聽見牆縫裡一隻深藏不露的蟋蟀,沒心沒肺地鳴叫了很長時間。

後來回到照相館,陳開來把床上的金寶一把揪了起來。金寶說怎麼了,難道你心血來潮想要非禮我?陳開來說,你做夢!人是你殺的?

金寶就扯了扯自己的睡衣,然後再次點起一根仙女牌香煙。把煙抽完的時候,她神情淡然,說,這事跟你有什麼關係?你好好拍你的照片,少管閑事。

說完,金寶重新躺下。好像身邊根本就沒有陳開來這個人。28

兩個禮拜後,李默群將丁阿旺罵得狗血噴頭。他將杯里剛泡開的茶水潑在丁阿旺的臉上,罵他是個廢物,指頭差點就要戳進丁阿旺的眼眶裡。一連三天,丁阿旺的車子用完了一箱汽油,跑遍整個上海也沒能找到杜黃橋。除了76號在上海的眾多分支機構,丁阿旺還給警察局打了無數個電話。現在他懷疑,如果不是軍統的颶風隊把他給幹掉了,杜黃橋就是哪個夜晚把酒喝飽了,一腳踩空掉進去蘇州河裡。

站在李默群面前,全身濕噠噠的丁阿旺想痛哭一場,他的鼻尖處趴著兩片龍井茶,碧綠、服帖,而且依舊滾燙。丁阿旺不敢確定,自己要不要及時把它們給摘取下來。

杜黃橋的確把自己賣給了酒壺,自打楊小仙死後,他就滿身酒氣地穿梭在賭場和妓院里。有一次在好萊塢棋牌館,醉醺醺的杜黃橋輸急了眼,掏出袋裡僅有的一張鈔票蓋在桌上。這一幕最後成了棋牌館天大的笑話,因為抓在杜黃橋手裡的,竟然是一張摺疊起的月曆牌,並且在19號那天,用紅色墨水畫了個圓圈。荷官驚訝了一陣,問他這位爺叔,您這是哪家銀行的鈔票?杜黃橋的酒醒了一半,什麼也沒說,低頭從人群中擠出。隨後他去了四馬路上的麗春坊,那張鴛鴦戲水的床單上,杜黃橋在一個長得極為肥胖的女人身上搖擺了兩下身子,咬咬牙突然就哭了。哭得愁腸百轉,悲痛欲絕。

往事歷歷在目。杜黃橋實在不忍想起,就在這個月的月初,國父醫院婦產科醫生曾經告訴過他,19號是他兒子的預產期。那次杜黃橋把一疊鈔票扔進醫生的聽診盒子里,揚言說真要是被你說中了我能有個兒子,19號我再送你兩倍的美金。

現在杜黃橋淚水漣漣,望向包房裡的掛鐘時,日曆已經顯示是26號。

麗春坊從亨得利鐘錶行買來的德國掛鐘,這時候突然當的一聲敲響,嚇得床單上的杜黃橋打了個冷顫。他把掛在嘴角的眼淚和鼻涕一起擦掉,瞬間笑得很難看,心想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然後就抽出塞到枕頭底下的左輪手槍,赤條條靠到床板上,瞄準那個正在穿衣的女人,朝她肥胖的屁股連續開了三槍。

床單上的鴛鴦,瞬間浮游在一片血水裡。

杜黃橋最終被塞進車子,是因為這天他離開四馬路上的麗春坊後,又噴著酒氣對著交通崗亭掃射出一排子彈。這讓出門正要上街維持秩序的交通警一路逃躥,在杜黃橋興奮的子彈里,他跳動成一隻激烈的螞蚱,嘴上不停呼喊著他的姆媽。

終於,梅機關影佐將軍在特工總部的羈押室里大發雷霆,如果不是看在李默群主任的面上,酒氣熏天醉得像一坨爛泥的杜黃橋就算不就地槍決,也可能當場就要被撤職查辦。

馮少對金寶的擔心與日俱增,那天他鼓起勇氣,站到金寶面前說,我還有一點錢,我帶你去重慶行不行。哪怕是香港也可以啊,馮少說,我們去那裡再開一家火柴廠,規模小一點的。

金寶說不行,我以後就只會站在上海了,你就把我想像成一根電線杆。

馮少一陣苦笑,他想金寶要是真的瘦成一截電線杆,自己還有什麼臉面活在上海?他現在雖然已經有些拮据,但依舊堅持著給金寶買花,只是花的數量似乎有所減少,有時候看起來也不是那麼新鮮。金寶說,聽好了,以後不準給我買花。

那我留在上海乾啥?

請我吃餛飩吧。金寶說,餛飩比花實惠。

馮少點點頭,離開照相館走出很遠一段路,又回頭對金寶充滿憂慮地說,你要當心一點的。

東亞政治研究所所長蘇三省專門為星野準備了一幢密閉的小樓,裡頭擺滿瓶瓶罐罐以及量筒試管和各種化學品等。站在一堆玻璃的反光前,星野神情專註,他左手搓捏著自己的一根鬍子,把目光眯成一條縫。星野是個怪異的男人,矮小的個子怕見光,同時也怕吹風。他不願和那些日軍軍醫一起工作,只想守著一個單獨的空間。

負責保衛工作的是杜黃橋手下的行動六隊,清一色剛剛上任的特工隊員,直接從76號那邊調了過來。星野讓他們關閉所有窗戶,還另外在窗戶上敲了很多釘子。於是在層層布置的窗帘後,他開始剝吃很多生冷的食物,並且動不動就喜歡解剖活體。解剖活體的時候,星野的雙眼才閃閃發光,他希望自己研究的細菌武器能夠所向披靡。

很多信息彙集到了蘇門那裡,蘇門作好的準備是向星野推薦一個名叫鄭佳勛的京都大學醫學女博士。此外鄭博士還會帶上一個助手,這人就是沈克希。

沈克希順利到了鄭佳勛的身邊。陳開來問蘇門,接下去該怎麼辦?蘇門沉默良久,說了一個字:等。

米高梅舞廳舉行舞皇后選舉派對的那次,金寶讓陳開來給她拍一些照片。可是盛裝登場的金寶最終落選了,她站在冷氣的出風口前,好讓全身顯得更加涼快一點。面對多少有點失望的陳開來,她說熱都熱死了,皇冠就讓給那個叫莉莉安的女人吧。

陳開來後來看見,在一處光影交錯的角落裡,金寶和一個微微有些發胖的女人聊得正歡。那人是報館記者,對舞皇后選舉這樣的新聞充滿了興趣,她安慰金寶,明年還可以再來的。

事實上,這個稍微有些發胖的女人就是鄭佳勛。她是重慶磁器口過來的,在軍統的安排下,成了一個冒名頂替的醫學博士。這一切做得很完美,完美到逃過了蘇門的眼睛。

鄭佳勛看上去溫軟得體,經常淺淺地笑,這讓星野覺得工作時得心應手。可是沈克希已經注意到她目光中偶爾閃過的一絲寒意,以及她右手虎口略微有些褪去的老繭,那是老特工常年練槍後才會留下的印記。雖然她已經在那個部位作了適當的處理,但是仍然不能逃過沈克希的眼睛。

進去研究所之前,沈克希和蘇門有個約定,重要信息將通過被毒死的小白鼠的屍體給傳遞出去。星野實驗室的外圍,有個專門處理實驗垃圾的焚燒場。蘇門在那裡安排了自己人。

在實驗室漫長的黑夜裡,沈克希時常是睜著雙眼熬到天明。那樣凝滯沉穩的時光里,她會把所有的回憶都交給一個叫趙前的人。實驗室里漏不進一點月光,沈克希淺淺地含上一口蜂蜜,覺得心裡是甜的。

沈克希能夠將「沉睡計劃」配方秘密拍成照片的那次,是因為星野突發哮喘。那天星野像只上岸的魚,張開嘴巴劇烈地呼吸,好像所有的空氣都不夠他用了。所以在鄭佳勛將他送去休息室的時間裡,沈克希很及時地掏出了微型照相機。

鄭佳勛的想法和沈克希如出一轍。就在返回實驗室的時候,她看著忙完的沈克希,想起那天在米高梅舞廳,當聽說自己身邊會被安排一個助手時,她的上司金寶曾對她說,小心提防,水深危險。

鄭佳勛深深地看了一眼沈克希,說我知道你一定有特殊身份,但你不能阻礙我,不然就是死。然後她開始認真細緻的拍照,卻全然沒有想到被送回休息室的星野此時已經站在身後。星野冷冷地笑了,繼續搓捏那根細長的鬍子。他根本沒有哮喘,只是在面對花粉時裝出一副舊病複發的樣子。

星野對鄭佳勛說,把膠捲交出來,你或許還能活下去。鄭佳勛什麼也不說,抬手掀翻桌上的酒精燈,索性就把整個實驗室給點燃。

沒有月光的實驗室一下子擠滿了火光,負責安保工作的行動六隊的特工推門衝進時,惱怒的星野一鐵鎚揮了下去,即刻就敲斷了鄭佳勛的手臂。鄭佳勛癱倒在地上,看見星野將剛剛培植的細菌撒向她破碎的傷口。星野同時將一塊生魚片扔進嘴裡,說擋我者,死!

沈克希一下子看見,火光燒得更猛了。

29

杜黃橋將車子剎住。他讓自己暫時留在車裡,冷眼注視著東亞政治研究所院內慌亂升騰的火苗,那一定是星野研究所,在一陣熊熊的火光中被漸漸吞沒。月色如水,卻是一壺燒開的水。最後嗚啦嗚啦過來兩輛消防車,如同在杜黃橋的眼裡給這個火光衝天的夏夜潑灑了一場雨。

此前,杜黃橋在辦公室里被一堆事無巨細的財務報表所包圍,坐他對面的是嚴厲的蘇門。蘇門隨手翻了幾頁報表,讓聲音盡量做到委婉,說杜隊長,其實我很想幫你,只是很多時候,做假也需要做得稍微逼真一點。

杜黃橋深深看了一眼蘇門,心想世界上可以做假的何止是財務報表,有些人的身份,甚至都是一件逼真的贗品。這時候他桌上的電話響了,話筒提起時,他和蘇門一同聽見一陣噼里啪啦的聲音,好像是那邊的電話線給燒著了。

杜黃橋很快擱下電話,盯著蘇門說,請你跟我過去研究所一趟。

研究所的臨時休息室,即刻變成了審訊室。陳開來記得那幢樓上下三層,每層幾十平米的房子,因為被消防槍沖刷過了一陣,看上去更像是颱風天里一艘破敗的漁船,到處漂浮起燒焦的碎屑。鄭佳勛被繳獲的微型照相機就擺在桌上,如同一盒潮濕的火柴。陳開來仔細看了幾眼,覺得鄭佳勛現在怎麼也不像是米高梅舞廳曾經出現的那個攝影女記者。現在她右手的胳膊處,有一截斷裂開的骨頭。骨頭戳開了皮肉,那種骨肉分離的樣子,讓人想起不忍直視的車禍現場。

沈克希則低著頭,想要避開所有人的目光。

杜黃橋久久地盯著鄭佳勛,有那麼一刻,他甚至產生一種錯覺,好像眼前的兩個女人,剛剛只是和星野玩了一種新奇的遊戲。

這種遊戲一定是很刺激,杜黃橋想。他把釘在窗洞前被燒毀了一半的木板給掰開,推開窗後深深地吐出一口氣。窗外依舊是一地的月光,這讓他漫不經心地想起,如果兩個女人只允許活下來一個,那麼自己是不是就可以聽見許多真心話?

要不現在就開始吧。杜黃橋突然轉頭,說你們兩個比一比,贏的那個人,我明天早上請她喝一碗大壺春煎餃店的甜豆漿。

星野的目光閃亮成午後炙熱的陽光,他可能是被杜黃橋的話所吸引,笑著說那麼誰要是輸了,我就來負責給她解剖。說不定她肚子里,還會有另外的膠捲。

蘇門走出休息室,走到政治研究所院子的月光里。和陳開來一樣,她剛才一直不敢望向沈克希。

《歡樂頌》的鋼琴曲就是在這時響起,那是星野最為喜愛的一首曲子。觸碰著有點潮濕的琴鍵,星野跳動起手指,他回頭看了一眼沈克希和鄭佳勛,感覺這個充滿懸念的夜晚突然顯得靈動而且光滑,讓人非常期待。

蘇門後來知道,那天是鄭佳勛首先開口,供出了如今軍統在上海最為隱秘的集結地—寶珠弄的秋風渡石庫門。鄭佳勛那時提著血淋淋的手臂,迎著杜黃橋的目光說,他們就住在你原先那間房裡。那盞法國吊燈,聽說總共有十八個燈泡。

杜黃橋驚詫得一塌糊塗,他瞬間意識到,颶風隊在選擇聚集點時的想像力實在是非同尋常。現在他彷彿又看見法國吊燈下那兩把西餐刀,修長而且鋒利,刺穿了整個夏天。

杜黃橋說,圍捕!

但是沈克希低著頭笑了,她說所謂的軍統老巢會不會是一場騙人的把戲。你們要是這就過去,反而是通知了軍統,他們在研究所這邊的暗線已經暴露。

說完,沈克希盯著自己剛剛受了傷的手。可能是因為非常疼痛,她那隻手搭在桌面上不停地顫抖。鄭佳勛感覺遇上了真正的對手,她盯著沈克希看了很久。

陳開來的心中同蘇門一樣,正經歷著一場驚濤駭浪。有那麼一刻,他想起了遙遠的諸暨,以及扎了兩條辮子的女孩沈克希。那年沈克希特別天真也特別愛笑,牽著遠房表弟陳開來在斯宅的千柱屋裡一直奔跑。

她是中共。鄭佳勛突然指向沈克希,急促地說,她在敲摩斯密碼。看到沒?她還在敲密碼。

所有人都望向沈克希顫抖的手指,也或許是敲擊的手指。的確,她敲得平穩又有節奏,好像就坐在一台發報機前。

杜黃橋猛地將沈克希給按住,目光在房間里迅速搜索。他不懂發報,也沒有學過摩斯密碼,但此刻卻十分相信鄭佳勛的指證。

你很快就要贏了。杜黃橋最後望向鄭佳勛,就連笑容也在鼓勵她,說你只要告訴我,她剛才到底敲了什麼?

那天蘇門重新回到審訊室時,聽見鄭佳勛對好奇的杜黃橋說,她敲了三六九。沒錯,就是三六九。她用的是最為平常的摩斯碼。她還說,這是星野先生實驗室里的密碼。

沈克希頓時被激怒了,她猝不及防地掙脫開杜黃橋,把臉抬起並且轉向他時,說你要看仔細了,我這手,本身就一直在抖。

月光搖晃了一下。也就是在這時,杜黃橋突然電光火石般想起,眼前這個燙著波浪頭的女人,就是他當初在澡堂里派丁阿旺假意救回的女中共。只不過她那時是滿臉的血污,臉皮腫脹,頭髮也亂得象個雞窩,而自己那時也差不多是半個瞎子。

杜黃橋於是笑了。他終於明白,為什麼沈克希整個晚上都低垂著腦袋,而為了掩飾身份,她之前幾乎一句話也沒說。

星野的琴聲正在邁向高潮,杜黃橋卻一個耳光甩在了沈克希的臉上。他隨後揪住沈克希的長髮,將她死死按在桌上,然後抽出一把刀,刀光一閃後立刻就咔擦一聲,將沈克希右手的食指給整段切割下。杜黃橋用刀尖挑動了一回那截斷指,說,摩斯碼,我看你還怎麼敲。

沈克希痛得大汗淋漓,星野的琴聲也在此時突然戛然而止。杜黃橋有點茫然,轉頭望去時,卻發現鋼琴前的星野已經只剩最後一口氣。星野是被鄭佳勛所偷襲,他實在太沉迷於《歡樂頌》了,徜徉在那樣的氛圍中,就在最後幾個音符即將跳出時,慢慢靠近他身後的鄭佳勛卻再次托起那條斷裂的手臂。陳開來記得那天飄蕩的琴聲略微抖動了一下,然後他就轉頭看見,鄭佳勛手肘上的那截鋒利的斷骨,已經毫不猶豫地插進了星野的脖子。星野很驚訝,覺得喉管一下子被什麼給堵住了,呼吸突然變得很困難。隨後他便見到一滴鮮紅的血,的確只有飽滿的一滴,就那樣驚心動魄地掉落在那排黑白相映的琴鍵上。接著,才是一片血嘩地下來,像一場小型的瀑布。

僵坐在琴凳上的星野,詫異地望向杜黃橋,他的嘴角微不足道地抽動了一下,想要繼續彈琴的雙手,卻一直無力地停在了空中。這時候,他的眼角處閃現出清澈的淚光。

星野死了。因為沈克希衝上前去,又猛地推送了一把鄭佳勛的手臂。所以那截骨頭,幾乎筆直地穿透了他的脖頸。

鄭佳勛感到慶幸,昏倒之前,她看了一眼沈克希,覺得這場兩個人一起合謀的戲,現在終於謝幕了。其實就在杜黃橋拆掉窗板推開窗,放言要讓沈克希和鄭佳勛互咬指證時,沈克希就背對著杜黃橋,迅速給鄭佳勛敲出了一段密碼。那時沈克希的暗語是:我們都沒有可能活下去。只有殺掉星野,才能掐滅沉睡計劃。我願意同你一起死!

鄭佳勛那時沉默片刻,她沒想到,沈克希看似柔軟的目光,其實比她更為決絕。所以她回敲了一段摩斯碼:需要我怎麼做?

沈克希跳動的手指於是就告訴鄭佳勛:擊殺星野之前,幫我讀出一段密碼。

那天陳開來和蘇門一起見證了沈克希和鄭佳勛的犧牲,她們是被星野的幾個隨從用刺刀給絞死的。她們的身上都被扎了好多個窟窿,剛開始的時候,血在那些紅色的洞眼裡猶豫了一陣,然後才一發不可收拾地湧出。最後鄭佳勛滿意地笑了,她望著沈克希,好像在同她說,我們都贏了。

沈克希最後撲倒在星野的鋼琴架上,盯著那兩頁翻開的琴譜,她好像想起了很多。而且那時候只有蘇門看見,沈克希的手指還在跳動。蘇門強忍住眼淚,不讓它們擠出來一滴,因為她分明已經收到,沈克希是在用摩斯碼對她說:原諒我不能跟你們說一聲再見……我先替我兒子趙小前謝謝你的蜂蜜。杜黃橋這天滿懷著猜忌和憤怒,他原本以為鄭佳勛說出的三六九完全可以證明沈克希在現場有同伴,那麼除了自己和星野的隨從,剩下的就只有陳開來和蘇門。但是後來的事實又似乎證明,這完全可能是兩個女人在串通好了算計他,目的只是為了引開他的注意,給刺殺星野創造良機。不過杜黃橋後來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蘇門,他說剛才有一段時間,你怎麼一個人離開了審訊室?

蘇門對此顯得很不耐煩,最後她拎起坤包,瞥了一眼鋼琴架上血肉模糊的沈克希說,我早就已經猜到會有什麼結局,請你理解一下,畢竟我也是女人。還有,我怕見到血。

杜黃橋眨了眨眼,覺得沒有繼續開口的必要。但他終究還是漏了一點,就在鄭佳勛叫喊出沈克希的密碼之後,回到審訊室的蘇門很快就再次離開。而此時,蘇門的坤包里已經多出了一個藍色的玻璃瓶,那是她離開後去隔壁的標本陳列室中取到的,裡面浸泡了一隻四肢張開的青蛙。那隻藍色的玻璃瓶,貼在上面的標籤早就被蘇門一點一點給撕碎。它原本顯示,這隻死去的青蛙,是實驗室的第369號標本。

30

蘇門家窗帘低垂,陳開來把身子深陷在沙發里,陷入長久的沉默。我對不起他們,蘇門說,他們兩個是那麼相愛。

陳開來盯著杯子里的黑方,什麼也不想再說。他記得在諸暨那幢千柱屋大宅門口那片巨大的空地上,有一天擠滿了人,他們全都坐在了一起,好像是為了拍一張全家福。那時候沈克希有一粒小虎牙,她和陳開來都對照相師帶來的支架相機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兩個人後來一起鑽進了相機後面的那層幕布,陳開來盯著照相機說,這裡面能裝得下那麼多人嗎?

沈克希想了想,說這裡面能裝得下全世界的漂亮。什麼是全世界的漂亮?

我也不知道,反正是很多很多的漂亮。等我長大了,也要裝下全世界的漂亮。……

你在想什麼?蘇門看著陳開來。陳開來的思緒從遙遠的童年被拉了回來,我在想小時候,有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他們鑽進了一架相機里。陳開來說。

蘇門說,能不能抱我一下?

陳開來就起身,緩慢地走了過去,從背後抱住了蘇門。他看見很深的夜色,也突然覺得蘇門的身子有些冷。這時候他才發現,蘇門面前攤開的那本《飛鳥集》,就在翻開的那頁上,用紅筆划過的一句話清晰可見:有一次我們夢見大家都是不相識的。等到我們醒了,卻知道我們原來是相親相愛的。

陳開來說,趙前以前背過這句詩,他說這是一句刻骨銘心的詩。

蘇門的臉上輕微哀傷的笑容,我就是因為在燕京大學裡,聽他對我背了這句詩,所以才喜歡上了《飛鳥集》。

陳開來便一下子全都明白了。很久以後,他才輕聲地說,他愛的人是你。蘇門繼續微笑著,不過是微笑的時候,眼圈越來越紅。她說我曉得。

陳開來說,其實沈克希也明白的。蘇門又說,我曉得。

你和沈克希其實是在相互較勁,這樣有意思嗎?蘇門無力地笑了,說,較勁總比沒勁有意思。

金寶很快就知道了她的下線鄭佳勛的死訊,那是陳開來同她說起的。在重慶軍統設計的密線網路里,代號「財神」的金寶,手下有兩個「散財童子」,除了照相館裡打雜當徒弟的新祥,就是隱藏極深的鄭佳勛。

那天更深的夜裡,金寶正在細心地吃一塊東坡肉,她好像聽見陳開來說,她一定是你們那邊的人!

金寶沒有響,繼續吃著東坡肉。她的嘴唇油光光的,卻沒有心情去擦一擦。她主要是在啃那塊有嚼勁的皮。

陳開來說,她死得很壯烈,這輩子值了。

金寶把頭抬起,嘴裡塞著一塊肉,口齒含混地說,謝謝你這麼說。陳開來轉頭看向金寶的時候,金寶咧開嘴笑了,臉上白花花的一片水。

而杜黃橋則依舊肯定,星野身邊的助手沈克希,和蘇門有著很大的關聯。他突然覺得必須要和蘇門開始較量了。在李默群的辦公室里,杜黃橋說,這個人好比是一種牙病,看著沒傷著人,但是能痛死你。

李默群沉默了很久,星野的死讓他無法迴避,失職的人員當然包括杜黃橋,是他派出了行動六隊保護星野。也包括蘇三省,因為星野研究所設在蘇三星的政治研究所。而最大的責任人,當然是李默群,他掌控著整個的76號特工總部。所以他最後說,她剛來上海的時候,也差一點把我給整死了,幸好俞應祥死了,所有的線索都斷了。

杜黃橋說,那我能向他開刀嗎?只要有證據,我可以讓她死得很慘。

李默群想了想,把臉別向了窗外說,別問我,我什麼都不知道。我沒聽清你剛才同我說了什麼。杜黃橋站起,臉上露出了微笑,說,那我明白了。

31

又一次送金寶回到照相館的馮少,麻利地從金寶的小坤包里摸索出鑰匙替她打開了門。金寶破天荒沒有喝醉,不過是打了一個綿長的酒嗝,酒氣就在夜色里四處亂躥。金寶回過頭來朝馮少笑了一下,她說你回吧。那時候的馮少就站在不遠處路燈光下,他的白色西裝顯得有些肥大,而頭髮稀疏地被風吹起,黑色的大框眼睛擋住了他大半張臉。所以總的來說,他在路燈光稀薄的光線下,顯得瘦弱而孤涼。

就在金寶走進照相館內,想要合上門的時候,被馮少叫住了。馮少依舊站在那堆光線中,說,金寶。金寶就透過那沒有合上的一掌寬的門縫看著他,說,有屁快放。馮少說,你曉得的,我被76號杜黃橋敲了一竹杠。他要是再敲一竹杠,我家就破產了。

金寶說,你有本事殺了他!

馮少說,我同我爹,都只有做火柴的本事。火柴的質量還是不錯的。

金寶於是打了一個哈欠說,那你說了等於白說。我要睡覺了,你回去吧!

馮少突然被自己憤怒的聲音嚇了一跳。馮少大聲地對金寶說,你曉得三星化工的方液仙方老闆是怎麼死的嗎?就是被76號給逼死的。他才活了47歲,他有個國貨大王的名頭有什麼用!

金寶索性就把門打開了,她大步地從照相館裡走了出來,走到了馮少面前,直視著馮少的眼睛說,你再吼一聲試試!

馮少就又大吼了一聲,方老闆被76號逼死了!接下來就可能是你死,我死!我能猜到你是幹什麼的?我同你講,你這樣下去很危險!

金寶隨即甩過去一個響亮的耳光。這讓馮少的臉上像被他家生產的火柴點著了一樣辣了起來,他用右手捂住半邊臉,看上去牙齒在痛的樣子。金寶說,死的人多了去。逃走就能讓這個國家變得不危險嗎?

那天馮少捂著臉慢慢地蹲下身去,他蹲在路燈光底下低聲地哭了起來。金寶就抬起了頭,遠遠的看過去,可以看到她穿著旗袍的玲瓏的身影,以及她頭頂上路燈下一群樂此不疲地飛舞著的蟲子。蹲在地上的馮少這時候並不曉得,他不僅是不能馬上去重慶,就是他一生都不可能去重慶了。

三天後的中午金寶突然從外邊打電話給馮少。馮少正在他臨時租來的辦公室里,和以前馮記火柴廠沒有變賣前的客戶對賬,一束已經買好的鮮花就放在桌子的角落。電話鈴響起來,金寶在電話那頭急促地說,你趕緊到三官堂路的吳記南北貨品店,說給秤一斤棗子,再買一個水密桃罐頭,告訴老闆多大的價錢都要。

金寶說完,就匆忙地把電話掛了。馮少想了想,抓起桌上的那束鮮花就往外面奔去,他突然覺得這裡面有文章。馮少身上的血液開始流得飛快,他變得興奮起來,呼吸因此而急促,所以他捏著花的手心不由得出了汗。他讓三輪黃包車夫踩得快一些,向來老實的他甚至在車夫後背踹了一腳,說給你加錢,快!

車輪風快地旋轉著,同車輪一起旋轉的是黃包車龍頭上插著的一隻彩色良友畫報封面紙織的紙風車。馮少認出那畫報上的小半張臉是屬於名媛鄭蘋如的。車子迅速地進入了三官堂路,當他看到吳記南北貨品店的時候,跳下車把車錢扔上黃包車的座椅上,跌跌撞撞地抱著花沖向了南貨店。他氣喘吁吁地站在櫃檯外,對一個看上去只有十六七歲的學徒夥計說,給我稱一斤棗子,再買一個水密桃罐頭,不管多大價錢我都要。小夥計好奇地望站馮少,他不明白一個捧著花的人,為什麼要突然告訴他,買的貨品不管多大價錢都要。也就在這時,貨架背後的吳老闆突然沖了出來,向外沒頭沒腦地奔跑起來。奔跑起來的時候,他認真地看了一眼馮少喊:走!

槍聲就是在這時候響起來的。

槍聲響起來以前的76號直屬行動大隊,杜黃橋一直在如訴如泣的彈撥著三弦。他的面前放著一隻龍泉產的青瓷茶盅,茶盅內蕩漾著香氣四溢的茶水。陳開來就站在他對面,斜靠在窗前聽他彈著三弦。等到杜黃橋收了最後一個音,戴上墨鏡的時候,陳開來發現杜黃橋原來這一天都在算計著一件大事。杜黃橋和陳開來並排走在走廊上,他說你跟我走,我請你看大戲。

那天杜黃橋和陳開來就坐在車裡,車子停在三官堂路路口不遠的拐角處。杜黃橋開始抽煙,他一句話也不說,這讓陳開來清楚地知道一場圍捕可能就要開始了。等到抽完了煙,杜黃橋說,照相膠捲夠用伐,讓總務處去多買一些來,我好象開始歡喜上拍照了。陳開來想說些什麼,但最後他只說了兩個字,夠用。杜黃橋又說,送你的那支槍,帶著吧。記得男人一共兩把槍,兩把槍不用都要生鏽。

陳開來就摸了一下後腰說,沒生鏽。

接著就是槍聲響了起來,杜黃橋笑了,他伸過手攬過了陳開來的肩說,不要怕。子彈縫裡鑽久了,就習慣了。

馮少是被丁阿旺帶人打死的。馮少不知道槍聲響起來以後,四面八方突然衝過來許多人,都揮著槍。他更不知道,一個戴禮帽的叫費正鵬的男人,正風塵僕僕地趕往吳記南北貨品店。聽到槍聲以後,他迅速地攀上了一輛剛剛行駛過的叮叮作響的電車。他是軍統局本部二處,也就是黨政情報處副處長,這天匆忙之中要趕回重慶。他接頭的最後一站就是南北貨品店,是金寶拿到了圍捕吳老闆的情報,她通知吳老闆撤離已經來不及了,所以他讓離南貨店距離很近的馮少去通知吳老闆「早逃」。她讓馮少在南貨店購買棗子和水蜜桃罐頭就是這個意思。但是,這個行動只成功了一半,費正鵬踩著一串子彈逃走了,而馮少和吳老闆還是慢了一步,陷入了震耳欲聾的槍聲中。那天其實金寶也叫了一部車子,迅速地向三官堂路趕來了,她當然也聽到了槍聲。那時候她在黃包車上重重地閉了一下眼睛,她清楚地知道,只要槍聲響起,那麼自己的同黨一定是凶多吉少。

那天的三官堂路上,胡亂地躺下了兩具屍體。杜黃橋打開車門,從車上走下來,慢慢地走向了那兩具躺著的屍體。陳開來緊緊地跟著他,他看到杜黃橋蹲在屍體身邊抽煙,彷彿是想要同兩具屍體以談天的方式告別。後來杜黃橋在吳老闆的腦門上將煙蒂撳滅了,他直起身用皮鞋撥弄著兩具屍體,彷彿在清點著他們身上流著血的彈孔。那些彈孔鮮紅得讓人覺得觸目驚心,像爛掉的草霉一樣。馮少則是撲倒在地上,一條腿屈起來,一隻手舉著一束鮮花,看上去像是在向上攀登的樣子。

馮少的腿部和腰部各中了一槍,這兩槍都不是致命傷。於是杜黃橋讓人把馮少的身體翻了過來,他十分認真地用一把刀子割開了他穿著的衣裳,終於在馮少的心口發現了一個細小的血點。杜黃橋用刀子慢慢割開了馮少的皮膚,刀子越來越深入,這讓陳開來突然想起了馬場對蘇門的刺殺。他覺得心臟里應該包裹著一顆鋼珠。果然,杜黃橋後來兩手都沾上了血,他用刀尖從馮少的心包上挑出了一粒鋼珠。

杜黃橋認真地仰起頭,用手拿著鋼珠,高高舉起,讓太陽光照耀著它。甚至有一滴血,不小心地滴在了杜黃橋的唇邊。杜黃橋知道,剛才附近有人,用卡簧槍在馮少身上補了一槍。這顆不知道從哪個角落裡射來的鋼珠,目的只是想要滅口。按照杜黃橋的推理,既然76號的特工在圍捕馮少的過程中,兩槍都沒有擊中要害。那麼用鋼珠槍補了一槍的人,一定是軍統的。蹲在地上的杜黃橋開始懷疑摸排跟馮少相關的人,金寶就是其中的一個。那天杜黃橋讓陳開來用照相機拍下了被送往西郊小樹林掩埋的馮少的照片,他當然沒有告訴陳開來自己的懷疑,他只說了一句,他是被自己人殺了滅口的。

陳開來也沒有說話,他把馮少中彈的創口拍得有些觸目驚心。那上面還被杜黃橋用刀尖捋了一遍,破敗得如一團血紅的棉絮。陳開來突然覺得心中悲涼,如果這個馮少沒有被金寶從別的舞女那兒搶到手,他的命運就不會那麼悲慘。

那天杜黃橋照例用胳膊摟著陳開來的肩無聲地走向他的小汽車。他無緣無故地嘆了一口氣說,世界其實挺小的。陳開來就問他什麼意思?杜黃橋說,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但是我卻看到江湖上冊那全是熟人。這時候陳開來聞到了杜黃橋手上一陣一陣的血腥味,他連手都沒洗,那些血在他手上已經凝結成了麵條狀。陳開來不由得一陣噁心,他覺得自己的心肝肚腑都想要噴薄而出。

32

這個無比乏味而且空氣沉悶的傍晚,照相館的二樓,陳開來覺得自己身上粘乎乎的。他一動不動,像一隻蜘蛛在等候一隻飛蟲。坐在他對面的金寶,光著一雙腳把身子陷在一把藤椅里,她的一隻腳屈起來,腳後跟踩在椅子上。另一隻腳就垂下來,輕微地晃蕩著,像鐘擺一樣。她的頭側著,半張臉靠膝蓋上,斜著眼看陳開來。她的臉上有少許被酒精浸染的紅暈,說,你這個憨大。

陳開來依然一動不動,大概過了三分鐘,陳開來突然站起了身,拎起金寶椅子前放著的那雙高跟鞋,分別掂了掂,扔下其中一隻,猛地扳開了手中拎著的那隻鞋後跟。金寶從椅子上跳下來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高跟鞋的鞋後跟被扳開。陳開來手中亮出香煙大小的一支鋼管型卡簧槍。陳開來說,你連馮少這種對你死心塌地的人也殺,你還有良心嗎?

金寶說,這是沒有辦法,我們需要保存實力。他不能被活捉。

陳開來冷笑了一聲說,你是怕自己被活捉吧。他對你一往情深,深到差不多忘了他自己。金寶說,我比他重要多了,我們的情報線根本離不開我。

陳開來說,這就是他必須要死的理由?

金寶有些惱了說,我說過的,我也會死的,趕走日本人之前我就會死,遲早的事!

金寶後來一個人在照相館的二樓呆坐了半天,有那麼一小會兒,她甚至無聊地哼起了小曲。手指頭低垂著,輕微的擺動,頭髮也在風中被吹得七零八落。她很懶,不願動的那種懶。天色漸漸暗下來的時候,她讓新祥幫她叫了一碗餛飩。陳開來就看著她一言不發地吃完餛飩,並且連湯也喝得乾乾淨淨。然後地把碗一推,開始為自己描眉畫唇,她化好了妝就要去米高梅上班。

在下樓以前,金寶走到陳開來身邊,抓住了他的手搭在自己的後腰上說,陪我跳舞。兩個人就開始了

沒有音樂伴奏的跳舞,跟了很久。跳舞的時候,金寶說,這都是命!然後金寶就不說話了,陳開來也不說話,但是最後他還是忍不住,說簡直是狼心狗肺。

金寶那天紅著眼睛一動不動地盯牢了陳開來看,說你再說一句試試?!陳開來沒有再說。33

蘇門出事是在三天以後的百樂門舞廳。陳開來記得那天他選擇長時間的站在窗前,是因為他迷戀著舞廳窗外那路燈光下的傾斜的小雨。那些雨絲被燈光照亮,像一束束的銀針從天而降。陳開來覺得心中無比寧靜,而那樂隊奏出的音樂聲在陳開來的耳朵里輕下去輕下去,在這樣的寂靜無聲里,他反而聽到的是越來越清晰的雨聲。他開始計算自己離開杭州後和一名照相師的距離,以及和上海的距離。這個靜謐的夜晚,暗伏著危機。梅機關,尚風堂,76號及下屬機構以及秋田公司等幾個日本特務機關和上海特別市政府的外事辦一起在舞廳搞聯歡。那天陳開來在舞廳內拍了幾張零星的照片,更多的時間裡,他對著窗外的春雨拍。後來陳開來穿過幾張座椅和晃動的人群,走到蘇門面前邀請蘇門跳舞。這個春雨連綿的日子裡,讓蘇門大吃一驚的是,除趙前以外,陳開來是唯一一個令她覺得跳得那麼好的人。

那天他們跳的是探戈舞曲《一步之遙》,所以陳開來在跳到一半的時候突然開口了,說我總是覺得,我們之間永遠都是一步之遙,我不曉得是應該感到高興還是悲哀。他剛說完這一句話,法租界警務處的人就把蘇門帶走了。那名叫華良的探長,領著中央捕房的巡捕把蘇門和陳開來圍了起來。華良把警棍架在了蠢蠢欲動的陳開來脖子上,笑了一下說,不要動,你動一下就一定會後悔。然後他手下的巡捕架走了蘇門。華良說蘇門陷入了海洛因走私案,需要協助調查,帶往薛華立路的中央捕房。陳開來望向蘇門,蘇門就笑了一下,說,天不會塌,你不要亂動。陳開來仍然劈手奪過了華良手中的警棍,而也就在同時,華良把一支左輪警用手槍架在了陳開來的腦門上。華良說,這裡是法租界!

那天杜黃橋搖搖晃晃地走過來,輕輕拍了拍陳開來的肩,讓他不要頂撞警務處的人。在華良等人如渲泄的洪水一般退去以後,杜黃橋劃亮了一根火柴,微弱的火光照亮了他那張興奮的臉。火光點著了一支煙,杜黃橋輕輕地甩了甩火柴,噴出一口煙說,這個女人像井水一樣深,你摸不透的。你是我頂好的兄弟,我不想把你卷進去,你最好靠邊。

陳開來當然不會想到,杜黃派已經在這短暫的時光里,決定在霞飛路上弄出一點兒動靜來了。陳開來不曉得,影佐也發現了蘇門的一些疑點,但是他不能確定蘇門是不是真的是一條大魚,她是軍統的還是中共地下組織的?儘管影佐是蘇門的朋友,也特別欣賞蘇門的才氣逼人,但是經不起軟纏硬磨,他同意了杜黃橋的行動,就是找偽裝成黑幫的人截留綁架蘇門。但是影佐明確地告訴杜黃橋,你想動她可以但必須得有證據。如果你最後都沒有證據,那麼你自己一定會輸得很慘。

影佐又補了一句,蘇門不是省油的燈。

杜黃橋於是就笑了,說她根本不是燈,去掉火字旁換成金字旁。我覺得她是一枚敲不彎的釘。杜黃橋也補了一句,但我想我能拔掉她!

那天在百樂門舞廳,蘇門被兩名法租界中央捕房的巡捕帶走時,嘴唇輕輕動了動。然後她眼睛平視,在所有人的視線里安靜而從容地從一條大家讓出來的通道向外走去。從來不學唇語的陳開來,目光越過眾人,竟然讀懂了蘇門的唇語。蘇門告訴陳開來的那行字,如同一群漂浮的蝌蚪,眼花繚亂地浮在舞客們的上空,並迅速地排成一行。那行字是:以最快的速度去我家。撬開卧室床下的地板,有一部電台必須迅速轉移。

而杜黃橋想要查到的扳到蘇門的證據,正是這部電台。有了電台,影佐一句話也不會再多說。

押送蘇門的警務處車輛在經過貝當路的時候,突然從暗處躥出了幾輛小車。陳開來其實不曉得,舞廳不遠的路口,杜黃橋早已經讓丁阿旺暗中藏了一批蒙面人。這些人會在舞會散場後跟上蘇門的車子並且劫持她,而且這一天崔恩熙突然吃了不潔的食物需要去同仁醫院看急診。所有的一切都是因為,杜黃橋需要把蘇門家裡翻個底朝天。如果發現有一絲端倪,再讓蘇門吐出所有,影佐也可以趁機給汪精衛政府打一記重重的耳光。如果查不出什麼情況,那麼對外宣稱蘇門死於黑社會的綁票。但是就在半個鐘頭以後舞會散場可以動手的當口,一個叫華良的探長像一陣風一樣帶走了蘇門。這讓杜黃橋覺得一切都在突然之間發生了變化,舞廳不遠處暗伏的的特務在法租界的地盤是不能阻擋租界捕房的人進入舞廳帶人的。所以,杜黃橋讓丁阿旺帶人趕在警務處的車子前頭埋伏著,熱鬧的雨夜裡彷彿預先埋好了硫磺,在靜謐之中,槍子炸響的時刻也就快要來臨了。

押送蘇門的車雨夜中無聲的潛行。華良坐在副駕駛室里,叼著一根煙一言不發地望著前方。所有的雨被汽車撞得紛紛揚揚。黑色的警車裡,分兩側坐著八名捕房的巡捕。車子駛入貝當路的時候,華良剛好抽完一支煙,他將煙蒂彈出車窗外,煙頭的一點腥紅快速在雨中划過。與此同時,丁阿旺站在一塊力士香皂的巨大廣告牌下,他有一半的身子已經被雨淋濕。丁阿旺甩了一下頭髮上的雨水,也彈出了一枚滾燙的煙蒂。兩枚煙蒂幾乎同時落在了一個水窪里,嗤的一聲同時被水淹死。第一聲槍響是丁阿旺甩手開出的,他的兩支手槍左右開弓,隨即整個雨夜喧鬧得像要發瘋。

警車像喝醉了酒,在雨夜裡歪歪扭扭的往前沖。法租界警務處的八條槍也開始鳴響,子彈穿透雨陣,在來來往往之中,不停地撞擊在鐵皮車身上。華良看到兩名兄弟被透過車窗的子彈擊中歪倒在車廂里,那些黑衣蒙面人也有人中彈倒下,他對駕駛員說,加大油門。蘇門安靜地坐在搖晃如船的車廂里,在槍聲以外,她隱隱聽到了摩托車的引擎聲由遠而近的傳來。

跨著摩托車飛馳的崔恩熙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她像一枚斜飛的燕子,單手揮槍,連連擊斃了數名黑衣人。押送蘇門的車子歪歪扭扭的向前,拖著濃重的尾煙搖曳著穿行在雨中。崔恩熙突然將摩托車橫在馬路中間,又接連干倒了幾名黑衣人,她自己也像被打破的油箱一樣,身子在不停地冒著血。她

倒地以後,努力地將身子支撐著站起,重要坐回到摩托車上。押送蘇門的警車停了一停,但是車內的

蘇門遠遠地望了崔恩熙一眼說,走!

警車再次向前行走。崔恩熙的摩托車也發動了,車子在努力地往前行駛著。警車內的蘇門表情平靜,她主要是回憶了一下,作為女保鏢的崔恩熙第一次出現在自己面前時,是一頭的短髮,像一個英俊的男人。她燦爛的笑起來的時候,會有兩個淺小的酒窩。她其實是朝鮮人,但一直在中國生活與長大。後來蘇門就合上了眼睛……

摩托車再次被發動了,油門粗暴的轟鳴聲中,一身是血的崔恩熙駕著車子再次衝進雨陣,槍聲再次響起,崔恩熙後背又中了幾彈。然後車子翻倒在地上,把崔恩熙壓在了摩托車身下。崔恩熙努力地睜開自己的血眼,望著紅通通的天空中飄下的紅通通的雨,終於在丁阿旺帶著僅剩的三名黑衣人趕到她身邊的時候,她的心口一甜,吐出一口血來。然後,她圓睜著一雙眼睛,望向望不到盡頭的天空死去。押送蘇門的警車,跌跌撞撞地駛進的不是薛華立路的中央捕房,而是就近駛進了貝當路捕房。打開車門的時候,華良看了一眼天空,這時候的夜雨已經稀疏得幾乎沒有。然後警車的後門打開了,跳下了幾名巡捕,他們背下了兩名已經中彈的兄弟,最後是蘇門跳下車來,她的手中竟然多了一隻照相機。那是她在警車內的座椅上順手拿的,在槍聲密集的片刻,她內心安靜,像一名照相師一樣拍下了一些照片。

華良望著蘇門說,這是我們捕房的照相機。

蘇門說,是的。只是我使用了它,而你們沒有。

而在剛才所有的槍聲響起來的時候,杜黃橋把自己的身子陷在百樂門舞廳的一張皮沙發上。他一直在沉思著,陳開來為杜黃橋拍下了一張沉思的照片,然後陳開來就走到舞廳門口拍下了霓虹燈和雨糾纏在一起的照片。後來他看到丁阿旺濕淋淋的像一隻喪家犬一樣地奔來,他彷彿是看到了陳開來,所以他嗚咽了一下。陳開來看到有三名黑衣人在一根電線杆下站定了,他們並沒有跟隨丁阿旺進入舞廳,而是呈三角形被一堆燈光下亮閃閃的雨絲籠罩著。丁阿旺衝進舞廳,帶著一股潮濕的氣息,撲到在杜黃橋的面前。他向左右的人群看了看,迅速地打了自己一個耳光。

杜黃橋於是明白了一切,他抬起迷茫的眼說,你為什麼不以死謝罪?丁阿旺想了想說,留我一條狗命,我會為你去死的。

杜黃橋說,算她命大。搜她家。

那天晚上杜黃橋帶了直屬行動大隊的幾名心腹特工,像蝗蟲一樣在上海的夜空下直撲蘇門家。他們搜尋了蘇門家每一寸門縫和天花板,甚至撬開了地板,發現床下的地板是活動的。欣喜的杜黃橋讓人撬開後,地板下面卻是一隻樟木箱子,箱子裡面裝著一些鈔票。那天他拿走了箱子里所有的鈔票,並且隨手胡亂地扔了一些給同行的特工。他們足足在蘇門的家樓上樓下搜尋了兩個多鐘頭,在離開以前,杜黃橋疲憊的目光落在了鞋柜上蘇門跳舞時穿過的黛染霸花高跟鞋上。這雙鞋子明顯是九成新的。而杜黃橋一直作為證據藏著的當初追捕女嫌犯時撿到的鞋子是舊的,但是怎樣才能證明蘇門穿的應該是那雙舊的鞋子的呢。

這讓杜黃橋一籌莫展。34

蘇門被法租界警務處羈押在薛華立路中央捕房,她的貼身保鏢崔恩熙戰死在貝當路上,蘇門的隨行人員變得蕭瑟起來,彷彿蘇門從來沒有在上海特別市政府和76號特工總部出現過。陳開來憂心忡忡,每一次抬頭望向上海的天空,他都會覺得整個灰暗色的天空是一塊隨時可能會罩下來的幕布。金寶依然搖搖擺擺的走路,這個世界對她來說彷彿是沒有顧忌的,她就像一粒放鬆地跳動在人間的音符。金寶在陳開來的視線里搖搖擺擺了好幾個月,當有一次她的鼻尖快頂著陳開來的鼻尖時,金寶說倒抽了一口涼氣,說你失魂落魄的,是不是得了失心瘋。陳開來沒有理她,他連說半句話都覺得這是多餘的。有很多時間裡,他要麼去76號特工總部拍照,要麼在照相館門口望著不遠處的貼上了封條的仙浴來澡堂的大門發一會兒呆。李木勝和那個滴著血的杭州雪夜顯然已經十分遙遠了,這讓陳開來覺得,自己彷彿活在一部大光明電影院正在放映的電影里,或者活在一張正在變舊的照片里。

陳開來喜歡站在照相館門口的一堆風裡,他真希望自己只是一盞路燈,只發人間昏黃的光。他想,金寶一定一會懂得這樣的心情。儘管時間僅僅過去兩天,但陳開來卻覺得他陷在了漫長得沒有邊際的傷感里,無力感充斥著他的全身。金寶招來的夥計新祥彷彿十分忙碌的樣子,有很多時候,他聽話得像一隻兔子,被金寶呼來喚去。甚至有一次金寶讓他跑了幾十里路,去七寶鎮上給她買回來一隻紅燒豬蹄。金寶吃豬蹄的時候,把自己豐厚的嘴唇弄得油光光的,她抓著豬蹄的手也油光光一片。她就在那樣的油光光中對著陳開來心滿意足地笑了一下說,像新祥這種聽話的人,其實永遠不會吃虧的。

陳開一微微的笑了一下,說,太聽話就沒了自己,那是最大的吃虧。

那天陳開來坐在照相館裡發獃,突然看到門口的光線亮了一下,一個穿著洋服套裙的女人站在門口。女人夾帶著一縷風,在照相館裡旋轉裙擺轉了一個圈,然後面對著安靜坐著的陳開來說,你一動不動的樣子,不像一個做生意的。

像什麼?陳開來的聲音從一片灰暗的陰影中傳來,他眼裡仿然塞滿了一個春天。像一台自鳴鐘。女人的聲音如同一截深秋灌滿了漿的甘蔗一樣清脆。

陳開來終於從椅子上站起身子來,他伸了一個漫長的懶腰,並且聽到了骨頭關節發出的咯咯聲。這讓他覺得有些心滿意足,終於他說,哪有會拍照相的自鳴鐘的。

在攝影棚里,女人坐在太師椅上拍下了一張照片。拍照片的時候,女人問,你的相機是美國貨吧。陳開來的腦袋裡就輕微的轟鳴了一下,他說,不,德國貨。

聽說現在已經有彩色相機了。

我是黑白的。在我的世界裡,白就是白,黑就是黑。

那天這個突然來接頭的美麗女人並沒有作太久的停留,她挾帶著植物清新的氣息,像一陣風一樣稍作停留又遠走了。她叫蘇響,她告訴陳開來的是,組織上得到了不利於蘇門的情報,所以蘇門被警務處帶走是組織上打通了關節刻意安排的,在最危急關頭被法租界警務處以毒品走私罪帶走恰是對她最好的保護。現在,營救工作已經開始,在沒有明確任務以前,你就地蟄伏。

蘇響那天匆匆走了,她甚至讓陳開來將為她拍下的底片銷毀,她不能留下任何來過的痕迹。接下來的工作是黨組織會通過一個叫陳淮安的大律師將蘇門從租界警務處撈出。再接下來,隱居上海的蘇門險中求勝,在掌握了證據以後,不僅把俞應祥的幕後人—三個特別市政府官員逮捕,甚至危及到了76號特工總部李默群主任和杜黃橋大隊長。蘇門把自己當初留給李默群和影佐對她的那些疑點,做成了俞應祥集團對她的陷害。而當初她用法租界警務處放在押送她的警車上的照相機拍下的崔恩熙被亂槍射殺的照片,以及被子彈擊中倒地而亡的刺客照片,都成為了有力的證據。終於,汪精衛南京政府也出面保自己的督查專員蘇門。更被牢牢坐實的是,杜黃橋等特工在搜查蘇門房間的時候,都把值錢的東西據為己有。這是杜黃橋手下一名特工告發的,當然,特工之前被神秘人在某一條弄堂堵住,並且告訴他自己就是汪精衛南京政府高層的,他必須揭發。不然他全家都會死。

最後,李默群和他穿連襠褲的杜黃橋終於安靜了下來,使得蘇門平穩地度過了難關。汪精衛南京政府和梅機關也有了一些交涉,把這個事件作為了反腐鬥爭中出現的典型事件。南京中央政府財政部考慮到蘇門在上海的風險,同意蘇門回到南京工作。但是蘇門在回復的電話里說,不,就是死我也必須死在上海!我的督查任務還沒有完成。事實上蘇門不過是想留在上海,留在76號特工總部繼續戰鬥。影佐將軍曾經為了表示歉意,而專門請蘇門喝酒陪罪。蘇門什麼話也沒有說,把杯中酒一干而凈。她穿著無數次穿過的黛染霸花高跟鞋,又開始高傲地在大理石面的地磚上旋轉起來。

而私下裡,她聯絡上了陳開來,在尋找區洋的戰鬥中結成了同盟。

蘇門重新回歸汪偽政權履職的那天,晨曦中是萬道暖意深重的明晃晃的光線,這些光線穿雲撥霧把所有的一切都亮照了。陳開來胸前捧著他的萊卡照相機,望著蘇門大步走向特別市政府的台階。所有剛好來上班的上海特別市政府官員,無聲地辟出了一條小道,供這個剛剛回歸身份的蘇門步步向前。蘇門不理會所有的人,目不斜視,她的臉容光潔,莊重而沉著的表情之中,寫滿了無尚的光榮與驕傲。陳開來蹲下身為蘇門拍了無數照片,他突然無比地喜歡不計其數的陽光直接打在蘇門的臉上,以及她錯落有致的身體上。每按下一次快門,陳開來都會有一次異樣的心動,他覺得自己的心臟如三月的春草,不停地滋生著莫名其妙的愛戀。

那天蘇門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在她的辦公室里坐了一個上午。她在桌上點了一炷香,她就對著那炷香心態平靜地坐著,甚至她的臉上還盛開著些微的微笑。她主要是花了大把的時間,看那炷香是如何短下去的。陳開來於是說,你在想念你的保鏢崔恩熙。

不是保鏢,是親人。不是想念,是送別。她是為了救你而死的。

不是死,是犧牲。蘇門平靜地說,她把臉正式轉向陳開來,盯著陳開來的眼睛補了一句,我也會犧牲的。

在漫長的寂靜中,陳開來和蘇門像是辦公室里兩件雌雄有別的安靜的傢具。一直到中午,蘇門才站起身來,走到窗前望著玻璃窗外蓬勃、廣袤卻又蒼涼的上海。後來她迴轉身來,朝陳開來燦爛地笑了,露出一排整潔的白牙。既然你特別喜歡拍我,那我告訴你,你愛怎麼拍都行!

陳開來想了想說,我特別想要拍你在外白渡橋上的背影。

第二天陳開來就在外白渡橋上拍下了他一生的照相生涯中最經典的黑白照片。那張黑白照片充滿了細膩的光亮,鏡頭裡是蘇門穿著黑色金絲絨旗袍向前走去的背影,和白亮的天光構成黑白最好的比例。蘇門微微側著身子,撐著黑色長柄雨傘,有雨絲密集而均勻地籠罩在傘面上,有亮晶晶的大顆水珠順著傘骨朝四面八方滴落。遠處一輛氣度不凡的馬車正嘚嘚而來,趕車人戴著一頂黑色禮帽,表情溫和。這張照片是陳開來用跪姿拍的,他單腿跪地對著蘇門的背影說,你比西湖美。說完以後,他突然覺得自己不想站起身來。

蘇門迴轉身說,你真會說話。

不,我說一千遍,也說不出那種美,你等著瞧。瞧什麼?

瞧洗出來的照片。

這張照片洗出來的時候,濕淋淋地掛在暗房的繩子上。有很長的那麼一段時間,陳開來把兩隻手插在褲袋裡,站在濕淋淋的照片面前,我久地凝望著蘇門的背影。這時候金寶穿著拖鞋,懶散地從她的房間里踱過來,對繩子上這張濕漉漉的照片啪嗒啪嗒抽煙。最後金寶對照片噴出一口煙,然後長長地嘆了口氣說,就像杜黃橋一直在說的,這都是命。那天金寶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變戲法似的變出了一瓶浙江諸暨過來的海半仙同山燒說,你陪我吃酒。

陳開來就陪著金寶吃酒。那種溫和中帶著些微的辛辣的酒液,混和著高粱的清香像一道筆直的線一樣逼進了陳開來的肺腑。金寶也喝了很多,酒瓶就在他們的手中來回傳遞,在光線暗淡的這間暗房裡,有一種奇怪的氣息在瀰漫著。金寶沒有告訴陳開來,自己受到了來自重慶戴老闆的壓力,這種壓力讓她有些難以喘息。她突然覺得在上海的工作那麼的不順利。至今她並沒有拿到星野的那份沉睡計劃,所以無論如何,上峰的命令是,把區洋教授帶走。如果沒有區洋,即便任何人拿到所謂的計劃也並不能破譯其中的奧秘。

大概是喝掉了半瓶光景海半仙同山燒的時候,金寶噴出一口酒氣說,加入我們的陣營吧。陳開來想了想說,我能做什麼?我只會拍照。

金寶想了想,至少你加入我們了,可以讓你本身安全些。不會被我們的颶風隊當成漢姦殺了。陳開來說,我不是漢奸

金寶輕蔑地笑了一下,拎起酒瓶又喝下一口酒說,是不是漢奸不由你說了算,要看你在不在颶風隊的鋤殺名單里。

國共兩方都在尋找著神秘的區洋教授,那麼區洋先生一定是需要選擇一個普通的日子在1942年隆冬登場了。現在的區洋是同仁醫院的一名縮頭縮腦的病人,他沾沾自喜地喜歡病人這樣的稱呼。他覺得病人是弱者,可以被人照顧,也可以恃病凌強。他喜歡在拉上窗帘的密閉空間里生活,這樣讓他的內心覺得妥貼。他還喜歡瘋狂地做各類算術題,那些做題的白紙被他扔得滿地都是。有人說他以前曾經是一名教不好學生但是算術功夫了得的老師。他特別喜歡下雪,下雪的時候他就馬不停蹄的看雪,甚至跑到雪地里躺下來像一條瘋狗一樣打滾。那時候他的內心像一片奔騰的野馬,在他的胸腔內無聲的歡叫與嘶鳴。除了酷愛病人這樣的身份以外,他還覺得醫院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因為醫院寧靜,而且始終有一種安寧的藥品的氣息伴隨和包裹著他。曾經有一段時間,那時候仙浴來澡堂還沒有被貼上封條,他是會到仙浴來泡澡的。他喜歡那種往死里泡的泡澡,就是把自己泡得睡過去,泡得完全地把骨頭給泡化的那種泡。這種安寧的生活,就那樣像流水一樣持續著。他終於意識到什麼叫安寧,安寧就是被人遺忘。直到有一天,他收到了一封信。

蘇門是以偵辦政府工作人員貪腐案的名義,通過上海特別市警察局保甲處查到了上海一共有17個區洋,但是看上去這些都不是她要找的人。那17份檔案被拍成照片移到了陳開來這兒,陳開來發現其中有一個區洋的住所被拆遷了。通過警察了解到這個叫區洋的人是在同仁醫院裡住著。

陳開來於是也住進了醫院,化名陳留下,就住在區洋病房的隔壁。陳開來去找區洋串門,看到了他蹲在地板上不停的用粉筆演算一道算術題,根本不會抬頭看陳開來一眼。突然,他很興奮地把一首唐詩《送孟浩然之廣陵》寫在了地上,然後念念有詞地把「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孤帆遠影碧山盡,惟見長江天際流」拆得七零八落,拼出了幾個字:西下江山。而眼尖的陳開來猛然發現,這首詩中的「碧空」被改成了「碧山」。

那天陳開來把帶來的熟雞蛋送給區洋,這讓區洋很開心,他連續吃了三個雞蛋,然後他興奮得像一個孩子,在冬天的空氣里又蹦又跳,接著又在醫院樓下的那片水泥空地上用木炭寫下:春冰薄,人情更薄,江湖險,人心更險。他問陳開來,你叫什麼名字,陳開來說,我叫陳留下。區洋就得意地笑了,說留下,只有病治不好的人才會在醫院留下,你這個名字不吉利。然後他又伸手剝開了陳開來帶來的雞蛋,這讓陳開來突然覺得,如果沒人看住區洋,區洋會不會把自己給吃撐死了?陳開來問,你又叫什麼名字。區洋說,我叫區洋。陳開來又問,那你為什麼要在醫院留下來?區洋邊吃雞蛋邊歪著頭思考著,還差點把自己給嗌著了,這讓陳開來忙不迭地拍打著區洋的背部。幾聲猛烈的咳嗽以後,區洋中氣實足地說,我覺得我的腦子有病。

陳開來在李木勝的筆記本中查找到幾個字元,「V—區洋」,陳開來想這是不是用接頭暗號「V」可以聯絡區洋的意思?於是他做了兩串小燈籠,掛在掉光了樹葉的冬天的樹上,觸目驚心的一片紅。這兩串紅燈籠,只有從區洋的窗口這個角度往下看,才能形成一個V字。那天區洋看到燈籠後,慢慢的收起了笑容。他在窗口的風中站了很久,然後他下樓了。他走到那棵樹邊四下張望著,並且久久沉思。陳開來站在他病房的窗前,望著樹下抬頭的區洋,基本上確定了這個人就是要找的那個人。所以他臉上露出了笑意,最後慢慢地走下了樓。他知道區洋暫時不會在那棵樹前離開,所以當他悄無聲息地站到區洋背後的時候,區洋彷彿是知道他會出現似的,頭也不回地說,你是誰?

陳開來說,我是你多年未見的李木勝,我希望你能跟我走。

並不是只有陳開來能找到區洋。杜黃橋也直接通過戶籍警找了過來。而金寶也聞風而動,其實軍統放在醫院裡的人早就在摸排區洋,幾乎斷定了這個人就是失蹤很久的區洋。但是在住院部登記入住時,

區洋的名字並不是叫區洋。那天杜黃橋帶人趕到區洋病房時,病房裡空空如也。之前他了解到區洋最喜歡的就是去醫院地下室,那地方有鍋爐房,乒乓室,洗衣房,電工值班室,配電房還有倉庫。當杜

黃橋趕到地下室的時候,什麼人也沒有查到,一個燒鍋爐的說剛才有兩個人,是從洗衣房後門匆忙出去了。於是杜黃橋匆匆追了出去,但仍然一無所獲。等到杜黃橋趕回的時候,發現燒鍋爐的工人不見了。他猛然想,這個燒鍋爐的可能才是區洋。

區洋不喜歡下棋。他喜歡的是打乒乓,在乒乓球被推來推去的過程中,乒乓球白色的色影,在他眯起眼睛的狹長視線里飄忽著。他微閉著眼都在推演著各種密碼和公式,那些公式和乒乓球糾纏在一起上下跳動。慢慢的,一個身影漸漸清晰起來,那就是陳開來。

區洋那天突然造訪了陳開來,他先是搓著手說了一下這冬天上海的天氣,然後他向陳開來亮出了一支手槍說,你到底是誰?

原來他已經斷定陳開來並不是李木勝。1932年他在南開大學的學術會上和從浙江大學趕來的李木勝相識,而且因為區洋剛好在運動會賽場上,所以只見過匆匆一面。後來兩人之間是通過幾次信,但是,陳開來並不能說起自己是蘇步青的學生,也不能說起當初在南開見面時的情景。那是1932年5月21日,當天學校正在開春季運動會。假定這些都是經過十多年的時光而不能記起的話,那麼陳開來寫下的陳留下三字,和區洋記憶中的李木勝筆跡完全不同。李木勝寫的鋼筆字,全是斜的。儘管陳開來看過李木勝的筆記本,也確定李木勝的字跡是斜的。但是,李木勝當過三個月會計,他寫的7字會有斜杠,9字會是倒寫......

那天望著窗外的光線漸漸暗淡下去,陳開來就知道一天就會無聲無息的過去了。在區洋微微顫動著的槍口下,陳開來心頭湧起了一陣悲涼。他覺得人生其實是稍縱即逝的一件事,就像一天也是在那麼短的光陰里被消磨掉似的,短到幾乎就是區洋慢條斯理地說了一番話而已。

陳開來最後承認自己只是李木勝的同志,並不是李木勝本人。他慢慢走到了區洋面前,手蓋在了區洋握槍的手上,動作輕慢地將區洋的槍收了下來,並認真地插回了區洋的腰間。他說區洋你剛才的槍連保險也沒有打開,你這樣很容易被人突然襲擊的。

然後區洋被陳開來送到了一處安全的地方,那是蘇門為陳開來找來的。蘇門聽完陳開來的所有陳述,突然改變了主意不再和區洋相見,只是把這間小屋留給了區洋。區洋特別喜歡這間溫暖的小屋,小屋裡有許多洋酒,區洋把所有的洋酒都喝了一個遍。這讓他有了一種醉生夢死的恍惚感,他甚至覺得這樣的日子才是最熨貼的。終於有一天,區洋被一個清晨透進窗戶的微光喚醒,接著是敲門聲響了起來。區洋從床上懶洋洋地起來,打開門的時候,看到了門口寒冷的天氣里,站著熱氣騰騰的陳開來。陳開來笑了,舉了舉手中端著一碗餛飩說,趁熱吃。

在區洋坐著桌著,埋在一堆熱氣里吃餛飩的時候,他終於知道自己要被送往延安。吃完餛飩,他把碗一推,看著陳開來的眼睛說自己其實有一個助手,也是在同仁醫院裡當護士,她叫鄭也。

陳開來說,那我曉得了。

但是陳開來不曉得的是,鄭也和區洋,其實卻都是軍統的人。而且鄭也是「財神」下面的散財童子之一。真正的區洋,早就被聞風而動的金寶藏在蘇州河泊著的一條船里。

那天送區洋和鄭也上路的時候,陳開來為區洋拍了照片,留下紀念。他們就站在蘇州河的一條船上,風拂起了他們蕭瑟卻茂盛的頭髮。陳開來不曉得,在同一條河的另一條船里,卻躲著被軟禁的真正的區洋。那天區洋十分珍重地握著陳開來的手說,留下,憑你的腦袋,一定會是個解密天才,可惜你沒有學這門技術。

有你學了也一樣。陳開來微笑著望著區洋說,我也有很重要的事體要做的,比方講拍照片你是火眼金睛。

那是拍照片練出來的。

那天陳開來看著區洋和鄭也的那條船慢慢駛離,夾雜在一些零星的船中只間,像被風吹散一樣向遠處飄去。一直到船影消失,陳開來才收回了自己拋得很遠的目光。他突然覺得蘇州河飄蕩著的那種親切而好聞的泥沙氣息里,一定深藏著許多的故事。其實每條河流都深藏著故事的,像一個悲傷的老人。後來陳開來去了蘇門的家裡,站在蘇門的面前,他非要請蘇門跳舞。他們把舞跳得熱烈而專註,時光就無聲無息的在留聲機那枚唱針的跳動中流走了。跳完《一步之遙》後,陳開來說,請馬上發報延安,區洋是假的,那個鄭也也是假的,讓延安把他們扣留下來。但是區洋仍然不失為一個密碼專家,或許他能為我們所用。

真區洋在哪兒?

真區洋被軍統截走了……要不再跳一曲。我可以告訴你更多。正經說話。

我就說的是正經話。因為我下一曲想要同你跳《十面埋伏》。有這個舞嗎?

《一步之遙》不是編出來的嗎?《十面埋伏》也可以編。來,讓我來教你。

1942年冬天刺骨的寒意,已經在上海城四處蕩漾。根據重慶的指示,金寶和陶大春的颶風隊加緊了對杜黃橋的鋤殺行動。軍統潛伏在汪偽特工總部的「熟地黃」,也不時地通過重慶的局本部,向颶風隊提供著杜黃橋的行蹤情報。而同樣杜黃橋也開始對金寶和陶大春進行著追剿,如果不把他們一網打盡,

杜黃橋每一個晚上都將睡不安寧。同時,金寶在陶大春和局本部的反對下,一意孤行要爭取策反76號的照相師陳開來。而陳開來在報請上級蘇門同意後,決定配合軍統的行動。

在溫暖的暗房裡,陳開來有時候長久地靜坐不動。或者在用鑷子夾起一張剛剛洗出照片時,那微微漾動的水聲,以及水滴落的聲音,讓陳開來覺得這座城市大街上傳來的熱鬧嘈雜的聲音下面,深深暗藏著一場場多方角力的暗戰,如同黃浦江和蘇州河裡雜亂如魚群的船隻一樣,讓人覺得那是一堆解不開的亂麻。

1942年12月24日 17:23 圍捕現場

陳開來被通知今天晚上要多準備幾個膠捲的時候,是上午十點鐘光景。起床沒多久的陳開來,緩步走下樓時,看到新祥正在接待特工總部找過來的王小開。王小開說他來通知,今天影佐將軍要在華懋飯店宴請幾名日本陸軍省的客人,他們是從日本本土過來的軍事觀察團的成員。那天新祥和王小開聊得很歡暢,陳開來無聲地走到門口,抬頭看了看陰沉沉的天。這時候上海的天空中,開始下起了第一場雪子。冬天的氣息,越來越深重了,陳開來小心地踩出一隻腳,如同踩進河水一般一腳踩進了深重的冬天。在富麗堂皇的華懋飯店,一定已經布置了平安夜所有的聖誕樹和蠟燭,陳開來這樣想。他在天空中飄落的噼哩啪啦作響的雪子中站了一會兒,看著王小開騎上一輛腳踏車離開照相館越走越遠,最後在馬路的遠處扁平成一張照片的樣子。

這時候的杜黃橋在他辦公室那張鋪了棉大衣的躺椅上閉著眼睛養神,他剛剛給行動一隊和二隊的人員布置了華懋飯店的安保任務。當然李默群早就命令極司菲爾路55號的特別行動處也撥一些人員過來配合執行。杜黃橋在這個平安夜的上午差點要睡著了,他突然有一種預感,這麼重大的安保任務難保不出差錯,而且要命的是他一直都是颶風隊的目標。軍統想要把他這枚眼中釘挫骨揚灰。

下午兩點鐘光景,杜黃橋就帶隊出發了。站在華懋飯店門口的時候,在蕭瑟的天氣中,他突然之間有些意興闌珊。在這條臨近外灘的街道上,華懋飯店所在的沙遜大廈氣勢逼人,而光線又把杜黃橋的身影投映得緊湊而短促。杜黃橋隔著玻璃門看到了溫暖如春的大廳里,是有一棵青翠的聖誕樹的,樹身上綴滿了彩色小燈泡。天空中不時地傳來幾聲炮仗遙遠而暗啞的聲音,然後他看到了從一輛黃包車上下來的陳開來。杜黃橋笑了一下,看到陳開來慢慢走近了,他伸出手摟住陳開來的肩說,你來得太早了,歡迎宴要五點半才開始。

事實上,一直到四點多一刻的時候,杜黃橋依然站在華懋飯店的門口。這時候地面上已經泛起了輕微的白光,一直在下的嗶卟做響的雪子,也已經演變成了頭皮屑一樣的小雪。風一陣一陣的緊著,這讓杜黃橋覺得,一場大雪是一定會來的。陳開來仰起頭,望著沙遜大廈的尖頂,十分奇怪地想,怎麼那個叫沙遜的猶太人,跑到上海來造這樣一幢像尖刀一樣插向天空的房子,這是多麼折騰的一件事。雪無聲地飄落著,陳開來的眼角突然刮過一個穿大衣的匆匆而過的男人,他的個子高大而挺拔,彷彿是要匆忙穿過雪陣抵達另一個世界。更要命的是,一輛黃包車拉著一個女人匆匆而過。女人的嘴鼻都被圍巾給圍了起來,只露出一雙眼睛。但是陳開來還是認出了這雙略略帶點丹鳳眼的眼睛,他的心中哀鳴了一聲,知道槍聲響起來是遲早的事了。

在槍聲響起來以前,先是不遠處有人心血來潮放了一掛鞭炮。硫磺的氣息讓杜黃橋不由得皺了皺眉頭,他給自己點了一支煙,作為76號特工總部直屬行動大隊的隊長,他的眼光早就注意到了華懋飯店門口的異常。當一名三輪車夫第三次經過華懋飯店門口的時候,杜黃橋向他勾了勾手指頭說,你,過來!

也許是因為慌亂,三輪車夫並沒有過來,他遲疑了一下以後竟然突然從腰間拔出了手槍。槍聲在天色還沒有完全暗下來的外灘此起彼伏地響了起來。那名明顯還是新手的三輪車夫被杜黃橋只花了一顆子彈就撂到了,而行人中突然有人向杜黃橋開槍。但那些行人很快就處於下風,畢忠良的特別行動處人員也從飯店大廳里跑了出來。刺客們最後被逼進了一條弄堂,在萊卡照相機搖搖晃晃的鏡頭裡,陳開來拍下了一些血肉飛濺的照片。他只記得在清脆短促的槍聲中,自己一直在奔跑,以及大聲地喘氣。他跟隨著直屬行動大隊的特工們衝進了一條弄堂,這時候他看到了金寶,她就縮在一個門洞里,以石門框為掩體開槍。不時地可以看到她圍巾的下擺和一縷黑色的頭髮若隱若現。而門洞中有兩名軍統颶風隊人員倒了下來,中彈後直接跌扑著翻倒在弄堂中。又有幾名76號特工蜂擁著衝上去的時候,陳開來終於一咬牙向他們開槍了。他用那把杜黃橋送給他的那把M1910手槍,干翻了幾名圍捕金寶的特工。

那天陳開來彷彿是用積蓄了一生的力氣在跑路,他衝到門洞邊一把拉起金寶繼續奔逃。金寶一路氣喘吁吁,一路都在喋喋不休,你知道我為什麼喜歡過生日嗎?因為我覺得我的生日應該過不了多少年。陳開來說,閉上你的烏鴉嘴!

參差不齊的槍聲中,特工們從四面八方向這邊聚攏,駐紮在76號的憲兵澀谷小隊也派人向這邊增援。這時候的陳開來和金寶已經被逼進了又一個大門的淺顯的門洞內。倚在石門框邊上,金寶的嘴唇已經被她咬出了血,她咧開嘴努力地朝陳開來送出了一個蒼白樸素的笑容,眼眶裡慢慢就積聚起了淚花。金寶說,我前幾天夢到了奶奶,我就要去找我奶奶了,是她把我和銀寶養大的。奶奶講,我跟姓陳的最般配,但我現在不愛你了。愛你很辛苦,你這個人沒心沒肺,我受不了這種苦。陳開來聽到金寶這樣說,就上前緊緊地抱住了金寶,金寶卻猛地推開了他說,我掩護你,你必須馬上走!

金寶說完從門洞跳向了弄堂中央站定,手槍開始不停的擊發,彈殼飛跳著。她換彈匣的速度非常快,並且回頭瞪了陳開來一眼,大喊一聲:走!你要記住,我金寶命中五行缺東……

在密集的槍聲中,陳開來開始了1942年冬天的奔逃,他沒有理由不聽從金寶的指揮。就在他快衝出弄堂的時候,突然翻轉身跪倒在地,拍下了金寶最後一張照片。那時候76號的特工已經把打光了子彈的金寶逼到了牆角,她用一顆手雷把自己給炸碎了。在炸碎自己以前,金寶的目光拋向陳開來,頭髮在

風中散亂地拂著她的臉,她輕咬著嘴唇,朝著陳開來微笑著,眼神溫情而迷離。陳開來於是拍下了金寶最後一張照片,那張弄堂中的照片,美倫美奐。

雪已經越下越大。那是一張雪中靜默的照片,連特工們手中黑亮的槍都被拍得那麼美。

在巨大的爆炸聲中,匆匆衝進了弄堂的杜黃橋被金寶的英勇與決絕震撼,他遠遠地望見了一個女人送自己上路的最後一瞬。那天他知道陳開來終於是自己的敵人,陳開來收起照相機想要再次奔逃的時候,有特工們舉起了槍,被杜黃橋喝止了。杜黃橋親自追了過去,這名南京保衛戰中曾經的野戰部隊營長,有著良好的軍事素質。即便是近幾年沒有參加訓練,也照樣有著強健的體能。當陳開來像沒頭蒼蠅一樣,四下亂躥,再次躥進一條叫「田小七」的弄堂時,被杜黃橋堵住了。陳開來向著杜黃橋連開數槍,但是杜黃橋卻一槍也沒有開,他把自己藏身在一堆磚塊的後頭。陳開來發現了生活在弄堂中央的一棵樹,直直地把身子伸向天空。雪就是那樣無所顧忌地從天空中呈螺旋狀飄落下來,越來越密集的雪陣,讓陳開來想起了一年以前的杭州平安夜大雪。陳開來突然覺得,即便是今天死在杜黃橋手上,那他也替李木勝活了一年。忙裡偷閒,他還是特別想要拍下那棵雪中的樹,於是他拿起照相機,十分認真地拍下了那棵樹。杜黃橋一直沒有閃身出現,他不想出現是因為對於陳開來這樣的對手而言,在槍戰中他有絕對的把握讓他死在自己槍下。陳開來收起照相機,換上了一個新彈匣。杜黃橋每一次假裝從磚堆後面探頭,陳開來都會開出一槍。六槍過後,杜黃橋現身了。杜黃橋微笑著一步步地走向了陳開來,他手中的槍是低垂著的,他懶得把槍管提起來。杜黃橋一邊走,一邊說你的槍是我給你的,開槍是我教你的,M1910隻能裝六發子彈,你現在槍里已經是一個空彈匣。來,對著我開槍。陳開來沒有動靜,但是槍口仍然警惕地對著杜黃橋。杜黃橋的臉青了,他憤怒地吼了一聲,我讓你開槍!

陳開來扣動了扳機,果然是一聲空響。

杜黃橋大笑起來,說你是我的徒弟,你永遠都贏不了我。

陳開來無奈地把槍扔在了地上,緩慢地舉起了雙手,但是他的臉上浮起了笑意。他看到杜黃橋舉起了槍。杜黃橋說,這算是認輸嗎?

陳開來說,我不會認輸的。

杜黃橋說,憑什麼?我只相信結果,結果就是你輸了。

陳開來說,我也只講結果,最後的結果,是我的信仰一定會贏。

杜黃橋笑了,信仰?信仰能當飯嗎?行了,用你胸前的照相機,為我再拍一張照片。你要把我拍得威武雄壯一些。這是你最後一次為我拍照片。

杜黃橋開始整理自己的衣服和頭髮,他每一次舉手投足,都顯得十分的正規與珍重。陳開來和杜黃橋都開始不約而同地回憶他們的往事,那種親切的勾肩搭背,以及那麼多的笑臉,無數次的一起喝酒,都泛起了淡黃的陳舊的顏色。現在他們四目相對時,在這場槍與槍的較量中,陳開來明顯敗下陣來。他的結局不是被杜黃橋一槍斃了,就是被杜黃橋拖進76號直屬行動大隊的刑訊室,把他所有骨頭打斷。

杜黃橋整理好自己的衣衫說,師徒一場,對你那麼好,讓你拍張照片算是把欠我的債還了吧。

陳開來按動了照相機。一顆鋼珠彈從照相機里疾速射出,擊中的是杜黃橋的腦門。後來陳開來洗出的照片中,腦門有一個血洞的杜黃橋,笑容像一蓬煙一樣都還沒來得及散去。陳開來回想起賽馬場的鋼珠槍,他覺得那差點致他於死命的鋼珠,如果裝進照相機里其實挺好玩的。所以他在照相館暗室里改裝照相機,把它改成了卡簧手槍,短小的槍管里只能裝一粒鋼珠。他清晰地記得,改裝的時候差點被金寶發現。金寶曾經將楊柳一樣的身子倚在暗室的門上說,你想當照相機設計師?

陳開來在離開「田小七弄」之前,久久地看著地上死去的杜黃橋,最後留下了一句話:你欠下的債,不是一死就能還得清的。說完這句話,他就看到杜黃橋的兩條眉毛在漫天飛舞的雪中慢慢變白了,像一個突然變老的老人。他空洞的眼神望著弄堂上方狹長並且一望無際的天空,彷彿在望著一條他此生來時的路。

陳開來那天沒有再作一絲的停留,在他後來的記憶里,1942年落雪的上海城被他倉惶匆忙的腳步踏得支離破碎。那天在另一條弄堂的弄堂口,陳開來還救下了受傷的新祥。新祥整個人靠在一堵牆上,看上去十分疲憊的樣子,手臂上還流了很多血,他被陳開來一把拉上了一輛黃包車。那天陳開來帶著新祥匆忙回到了照相館,他像一陣旋風一樣一頭撞進照相館,並且迅速地奔向了二樓的暗房。他把所有心愛的膠捲都一股腦兒地塞進了一隻布袋,然後甩手把布袋背在肩上風快地離去。事實上他並沒有走遠,他反而是躲進了不遠處的一幢二層小飯館的二樓包間。就在他和新祥點了一壺紹興黃酒的時候,透過包間的窗口,他看到了軍犬和日本憲兵就圍在了陳開來照相館的門口。為首的76號憲兵小隊長澀谷揮了一下手,憲兵們就沖向了照相館的大門。門被踢開了,陳開來遠遠地望去,昏黃的照相館在雪中顯得十分蕭瑟,像一位孤獨的老人。一會兒夜幕就正式低垂了,所有路燈都漸次地亮了起來。這讓他覺得,照相館門口,本身像極了一張靜止的照片。而且在這樣的大雪紛飛中,他不由得想起了剛好是一年前的一幕。在杭州春光照相館門口,一陣槍聲和一場大火,以及犧牲了的李木勝。

1943年01月05日14:22入黨及後來的事

在接下來的的諜戰生涯中,陳開來通過蘇門介紹偷偷入了黨。他握起拳頭,對著一面簡陋的牆上掛著的樸素的黨旗宣誓的時候,腦海中浮起的是李木勝、趙前、沈克希的樣子。他們好像都行走在雪地上,雪地上還留著他們淺顯而凌亂的腳印。他們都朝著他笑,並且指指點點,大概是在議論他這個新人。然後他們向他揮了揮手,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前走去,只留給他遠去的背影。這讓他覺得有些激動和傷感,他總是覺得這些人在天上或者遙遠之處一直一直看著他,但他又同時覺得這些人其實是同自己永別了的。

那天陳開來取下胸前掛著的照相機,交到蘇門手裡,說你來幫我拍一張照。

蘇門為陳開來拍下了他在黨旗下宣誓的照片,陳開來說,這張照片我要寄給勝利後的我,不管那時候我還有沒有活著。

陳開來入黨以後沒多久,蘇門就人間蒸發一樣突然消失了,接下來和陳開來接上頭的一名叫賀羽豐的同志成為他暫時的聯絡人。後來作為新祥曾經的救命恩人,身份隱秘的陳開來在新祥的牽線引領下去了重慶,在重慶軍統局本部黨政情報處,也就是軍統二處,他竟然見到了久違的蘇門。蘇門留了乾淨清爽的短髮,彷彿不認識陳開來一樣,從陳開來身邊像一縷風一樣走過。那天她是陪同著處長關永山匆匆上了一輛車,前往磁器口參加一個特務基地的會議。後來他終於曉得,蘇門在法國留學期間經上級同意秘密加入了軍統,作為中共在軍統的潛伏人員,回國後即開始接受軍統的密令在汪精衛政府任職,自此成為雙面間諜。而當初軍統颶風隊因為不知情,在上海灘把她作為漢奸實施的暗殺,後來沒有持續進行,也與軍統甲室知道蘇門身處危險後向颶風隊下達了密令有關。陳開來突然覺得蘇門就像是一個巨大的謎,她笑得越迷人,就越是讓人覺得撲逆迷離,並且充滿了吸引。

在重慶後市坡青年舞場的一次舞會上,陳開來請蘇門跳舞。陳開來說,還記不記得在上海李默群家的私人舞會裡,你拒絕了我的邀請。

蘇門笑了,說,今天我不打算拒絕你。

蘇門又說,我要是拒絕你,那是浪費了生命,我自己都會後悔。

蘇門還說,今天我們不跳《一步之遙》,我要同你跳一曲《何日君再來》。

陳開來曉得的,《何日君再來》是周璇唱的,是電影《三星伴月》的插曲。這個電影就是上海灘的化工大王方液仙投資拍攝的,為的是推廣他的三星牌日用化工品。在《何日君再來》的旋律中,陳開來和蘇門跳起了舞。陳開來的舞技一如既往的好,所以蘇門這樣認為,舞場上響起的所有的掌聲其實是奔著陳開來去的。那天蘇門穿著的正是那雙黛染霸花高跟鞋,她說謝謝你的鞋子,我會一直穿著它。在跳舞的時候,蘇門一直眼角含笑,這讓她的臉部變得生動而迷人。她的頭髮不時地拂在陳開來的臉上,讓陳開來覺得有著些微的酥癢。陳開來特別喜歡一直沉沒浸在這種酥癢的感覺里,所以有那麼一刻他希望時間是能停止的。後來陳開來聽到蘇門輕聲在他耳邊說話,呼出的熱氣一陣陣溫軟地落在陳開來的耳廓上。

蘇門說,生命如橫越的大海,我們相遇在這條小船上。陳開來問,什麼意思?

蘇門說,沒有意思。我從一本書上看來的。把這話轉送給你。陳開來說,那我就笑納了。

而從那場舞會以後,陳開來就再也沒有在他的有生之年見過蘇門,她就像水蒸氣一樣蒸發了。當陳開來再次向第二處處長關永山問起蘇門去向的時候,關永山看了他很久說,你要懂規矩,不要問。

沒多久,二處機要室的女同事張離給陳開來帶來了兩樣東西,說是蘇門讓轉交的。陳開來打開一隻用來裝絕密檔案的牛皮紙袋,看到了安靜躺在紙袋裡一隻扁平的銀酒壺,以及一本印度詩人太戈爾的《飛鳥集》。在扉頁上蘇門用鋼筆寫著一行字:海海人生,如泱泱小說。那天晚上陳開來長久地抱著這本書,坐在窗前出神。他突然想起,蘇門要同他跳《何日君再來》或許是有深意的。

1949年初春,國民黨軍統局早已改組成為保密局,也早已從重慶搬回到南京。戰況已經愈來愈明晰了,老蔣的形勢十分不利,他的王朝差不多像是漏著雨的一間大屋,而雨聲不停,風聲加劇。此時的保密局局本部竟然給陳開來下達任務,讓他迅速離開南京回到上海靠近西南的七寶鎮上,仍然開出照相館。局長親自下令,讓他沉睡在這座江南小鎮上。陳開來執行了沉睡密令,他十分清楚,在國軍如同決堤的江河一般即將戰敗的關口,一定有許多保密局的特務將奉命潛伏。沒多久,南京就解放了。在上海還沒有解放時,中共地下組織曾經派上海警察局的李正龍處長以地下黨身份來找他接過一次頭。沒多久,上海解放的時候,陳開來又從七寶鎮偷偷來到上海城,站在慶祝解放的遊行隊伍里,耳朵里灌滿了鼎沸的人聲。陳開來突然特別想念那兩個曾經摟過他肩膀大搖大擺走路的男人趙前和杜黃橋,彷彿他們就隱沒在人群中。於是陳開來用他的萊卡照相機拍下了許多遊行歡慶的照片。那段時間,百廢待興,台灣特工頻頻從浙江定海潛入上海竊取情報,或者實施暗殺計劃。台灣飛機也會時常突然出現在上海的上空,進行轟炸與騷擾。台灣的主要目標是上海電力、造船等重要工廠,以及車站、碼頭等重要交通樞紐。台灣十分希望上海像一鍋煮爛了的餛飩,亂成一團。

1950年1月25號中午,16架敵機分批襲擊上海市區,對浦江兩岸、江南造船廠,中紡九廠,頤中煙草公司倉庫及居民樓投彈,炸沉了18艘船,投彈精準得像長了眼睛。沒多久的2月6號,國民黨保密局特務羅炳乾被上海市公安局反特科捕獲,而羅炳乾曾經提供的精準的轟炸目標:南市華商電器公司、閘北水電公司和許多民房被炸。

這些都是解放後進入上海市公安局工作的賀羽豐告訴他的。新中國成立後,因為陳開來明面上的國民黨保密局特工身份,組織上讓他見機行事。上海市公安局偵察科長賀羽豐曾經喬裝打扮,秘密來七寶鎮上找過陳開來,告訴他你的代號仍然叫斷橋,可以繼續沉睡。台灣將你喚醒之時,就是我們將你喚醒之時。

而陳開來並不知情的是,在遙遠的台灣,一名代號黛安娜的中共情報人員,仍然在永動機一樣的工作著。她的其中一項任務是,時刻關注台灣的國民黨保密局何時讓陳開來醒來。

1951年,3月9號,11:10 上海·七寶鎮

終於在1951年3月9號,驚蟄剛過去第三天,也正好是二月二龍抬頭那天,陳開來去克洋剃頭店剃了個頭。刮鬍子的時候,他差點在那張剃頭椅上睡著了,恍惚間總是有十年前的槍聲在零星地在他耳邊響起,讓他看到了他曾經年輕的那段身陷76號的照相師時光。那天他把頭髮留得很短,克洋剃頭解下那塊圍在他脖子上的青布時,抖落了一群細碎的短髮。克洋剃頭平靜地說,你的頭髮在少下去,你這個年紀,頭髮應該不是少下去的辰光啊。陳開來輕微地笑了一下,他突然覺得自己的心很老了,很老大概是因為在等待。等待是漫長而專註的事情,然後他對著一面鏡子,看鏡子中的自己。這件半新舊的中山裝,已經穿了五年,袖口和領口都已經泛白了,像是無數的往事一般泛著白。

那天回到照相館,他又站在臨河的窗前輕聲朗讀曾經讀了無數次的《飛鳥集》。他對著如褲腰帶般纖細瘦弱的河水,以及河水上面掠過的水鳥,或者說河面上垂下來的樹的枝條,以及一縷風讀。他不停的讀,讀得細碎,持久,而且充滿了熱情。他讀到了蘇門曾經送給他的那句話:生命如橫越的大海,我們相遇在這條小船上。於是他把這句話用紅筆划了一個圈,每天起床後就翻開這本書再讀一遍。百無聊賴卻又漫長的沉睡過程中,他會時不時關門關窗的練習拆槍,他拆槍的速度越來越快了。這讓他想起了師父杜黃橋,拆槍就是杜黃橋教會他的。他還想起了南京保衛戰的時候,他和杜黃橋兩人之間互救的情形。事過境遷,一個時代如被炸毀的一幢高樓一樣,黃色的灰塵高高揚起,被風一吹,再加上一場雨一淋,一切都會平靜下來。陳開來知道,杜黃橋已經隨著這個時代的結束而煙消雲散了。

1951年乍暖還寒的春天,空氣中蕩漾著冰涼的氣息,突然有人要來找陳開來接頭了。那天下午,照相館沒有半點的生意,他懶惰到骨頭都想發芽,所以他眯著眼睛在藤椅上像他養的那隻老貓一樣打盹。這時候台灣電台開始呼叫,嘰嘰嘎嘎的聲音中,陳開來不由得一個激靈。他在千絲萬縷雜亂的聲音

中,捕捉到了一條信息:北極熊請在冬眠中醒來。

是的,組織上給他的代號叫斷橋,但台灣給他的代號卻是叫北極熊。接到聯絡信息的時候,陳開來看到七寶小鎮的上空布滿了細密的雨陣,這些從天而降的水,把整個小鎮籠罩得濕氣氤氳。

那天陳開來把自己關在樓上的小房間里,他有點兒想哭,他特別想要陷入等待了好久的一場暗戰中。那天的雨鋪天蓋地,籠罩了整個小鎮。他就一直聽雨,很快雨聲就把他的耳朵灌滿了。黃昏來臨,他開起一盞在微風中輕輕蕩漾的白熾燈聽雨,許多細雨灑進來,澆灌進他的脖子,他的心就歡叫了一下。然後他突然把手伸出去,輕輕的捉住桌面上的一把槍。幾乎是在電光石火之間,在嗆啷嗆啷的金屬聲音里,他把那把槍拆開和重裝了一次,並且重重地將槍拍在了桌面上。

他的目光十分明亮的在昏暗的光線中閃了一下。1951年,3月11號,11:00陳開來照相館

第三天中午,陳開來輕而易舉地看到一個女人從照相館不遠處的石拱橋上走下,慢慢地向臨河的照相館走來。在這之前,陳開來手裡拿著那隻蘇門留給他的銀酒壺,抿了一口海半仙同山燒,想起了蘇門當初曾經說過的話,什麼事情都是從不習慣到習慣的。這時候他看到一個女人,手裡拎著一隻人造革旅行袋,剛好站在石拱橋的橋面上。她微微地倚在石橋欄側過了身子,可以看到她不能遮掩的玲瓏的線條,像一道光一樣。她停頓了一會兒,彷彿靜止的一張照片一般。然後照片動了一下,她一步步向陳開來照相館走來。她分明是金寶。

金寶先是看了照相館櫥窗上的照片,照片上是一個女人站在外白渡橋上的背影,還有夾雜在一堆風景照片中的西湖三景的照片,接著她看到了那個瑰麗的黃昏,金寶在弄堂里炸碎自己前的照片……但是來接頭的這個女人其實不是金寶,而是她的妹妹銀寶。金寶在上海當她的「財神」時,銀寶則被軍統局本部派往武漢工作。這次她從浙江定海潛入內地,帶來的國民黨保密局給她下達的任務,是在三個月內炸毀上海楊樹浦火力電廠。

一張潛伏上海的特務網,將在銀寶的張羅下進入密集的活動期。

那天銀寶踏上陳開來照相館陳舊而搖晃的木樓梯時,陳開來站在照相館一樓的櫃檯里,一直盯著她腳上的碎花布鞋看。他想,這隻鞋子的鞋跟里又會藏著什麼?銀寶走到樓梯一半的時候,突然停下了,扭頭看了一眼樓下木訥如一口自鳴鐘的陳開來說,你不上來嗎?

銀寶走進二樓那間專門用來洗照片的暗房,在昏暗的紅彤彤的燈光下,銀寶看到了牆上同一個女人的七十九張照片。那全部都是蘇門的照片。其中有一張是蘇門在地板上赤腳跳舞的,她光腳踩在充裕而溫潤的一堆陽光上。臉微微仰起來,下巴上揚,半張臉被陽光籠罩,而她臉上盛開著乾淨明亮的微笑。銀寶久久地盯著這張照片看,說,這雙腳很美。

陳開來擰開銀酒壺的瓶蓋,又喝了一口辣酒,說,不美我也不會拍。你一共拍了七十九張。

陳開來說,我本來想拍一百張的。為什麼不拍了。

拍不了,因為那是另一場人生。(完)

2019.03.25 03:54 完稿
2019.05.13 03:57 一改
2019.07.23 23:15 二改
2019.08.25 13:52 三改
2019.09.09 02:03 四改
2019.12.14 08:53 改定

無憂書城 > 懸疑推理小說 > 醒來 > 第5章 上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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